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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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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站在那里,觉得这些问题跟他的态度有些矛盾,她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后来她又竭力解释一番,而其结果,只能使雷斯脱谅解她不是有意弄诡巧,只是想错念头罢了,这种情形已经十分明显,假如他处于另一种地位,竟可以怜悯她了。但是关于白兰德的一段供状,仍旧挂在他心上遣之不去,因而他最后又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你说你的母亲惯常替他洗衣服,你又怎么会上他的手的呢?” 珍妮直到现在,觉得他所有的问题都还忍受得了,只有这个问题使她不堪痛楚了。原来他已渐渐蚕食进她生平记忆中最难堪的一段时期来了。象他这样的问法,好象是要求她把什么事情都和盘托出。 “我那时年纪还轻,雷斯脱,”她辩解道,“还不过十八岁。我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常常到他住的旅馆里去拿衣服,每个礼拜六又得把衣服送还他去。” 她停了一停,看雷斯脱找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好象要慢慢听下去的样子,这才继续道:“我们家里穷得很。他常常拿钱给我,叫我拿给母亲。我是什么都不懂的。” 她又停了一停,实在说不下去了。雷斯脱看看非再怂恿她一下不可,就又时时插进他的问话去,这才逐渐逐渐的把这痛心的故事全部都引逗出来。 白兰德是有意要娶她的。他曾经写信给她,但等不到他来接她,他就死了。 说到这里,她的供状已经完毕。接着的五分钟里,雷斯脱一言不发,只拿膀子靠着壁炉台,眼睛望着墙壁,珍妮也默默无言,不愿再有所申诉,只是耐心的等着,不知事情怎么样下去。扎扎的钟声清晰可闻。雷斯脱脸上绝不流露一点思想感情的形迹。他现在十分平静,十分清醒,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罢了。珍妮站在他面前,如同犯人站在被告席里。正义的,道德的,心地纯洁的他,正坐在裁判席中。现在就要宣告判决了,就要决定他自己所当采取的行动了。 老实说起来,这种事情确乎是一种很不愉快的纠葛,象他那样身分和财产的男子实在不应该牵涉在内的。这个孩子既然实实在在的放在眼前,全部事情就显出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面貌——但是他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发言。他又踌躇了一会,听见壁炉台上的法国钟敲了三下,这才觉得珍妮白着脸儿,仍旧提心吊胆的站在那里。 “你好去睡了,”他最后说了这一句,就又把这困难的问题考虑起来。 但是珍妮仍旧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期待着,以为马上可以听见他给她的命运的宣判。谁知她徒然的期待着。他冥想了好些时,就转身走到靠近门口的一个衣架那里去。 “你去睡去吧,”他淡然的说。“我要出去了。” 她本能地转过身子,心觉虽在这危急关头,也仍可以替他做点儿小事,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她,就闷声不响的走出门去了。 她目送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就仿佛自己的死刑已经判定,听见丧钟在敲了。她做了什么事了啊!他现在打算怎么样啊!她站在那里,绝望得心乱如麻,及至听见下面的门格扎一声响,才感觉到那万分无可奈何的一阵酸楚。 “走了!”她想道。“走了!” 在黎明的光中,她仍旧坐在那里冥想,她当时的情势是不容她有闲工夫淌眼泪的。 30 这个阴郁而彻悟的雷斯脱,看他那个样儿似乎已经断然决定将来采取的行径,而其实并不如此。他那时的心情原是很严峻的,但他并没有看出他所以怨恨的理由究竟在哪里。不过那个孩子的存在,确实使事情非常难处罢了。他不愿意看见珍妮从前所作败行的证迹化做人类的形状在他面前走路,但是事实上,他也承认自己当初如果认真一点,早就可以逼使珍妮讲出她的身世来的。他知道她不会说谎。在开头的时候,他就应该把她过去的历史问个明白。他却没有这么做,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他心里有一点是确定了的,就是他跟珍妮结婚这桩事情是用不着再去想它的了。这是办不到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办不到的。那末这个问题的最好解决,就是把相当的赡养费给与珍妮,然后跟她断绝。他抱着这种决心走到旅馆里,而他却没有对自己实在说过立刻就要这么做。 凡人处在这种境地,造理论是容易的事情,要实行却是全然另外一件事。我们的舒服,嗜好,和情欲,是跟着习惯而增长的。现在珍妮对于他,已经不但是一种舒服,而是一种嗜好了。他二人常常相处的差不多四年光阴,已经给他很多关于她和他自己的认识,所以他是不容易马上放手的。这样的做法未免太矫情。他在日间厂里工作忙迫的时候,也许会想起这种做法,但到夜里就不同了。他又会感到寂寞,这一点是他自己发现了之后也觉惊异的,因而使他烦恼了。 珍妮最初的理论,以为味丝搭被牵涉进他们的新关系里来,怕要害了孩子,这种理论是雷斯脱在这事态中感着兴味的一点。她怎么会发生这种感想呢?他总不明白。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是比她好吗?但过了些时,他就觉得珍妮的观点并不是没有意义。她不晓得他究竟是何等样人,日后对她怎么样,也许他不久就要丢开她。对于这点既然拿不稳,她就想要保全孩子了。 这种想法是并不能算错的。于是他又很想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怎么样,象参议员白兰德这种人物的女儿,多少总会象个孩子的。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珍妮也是美貌的女人。他想到这里,虽然心里不免要烦躁,但已萌起好奇心来了。他应该回去看看那个孩子——他实在有去看她的权利——但是他又踌躇起来,因为他觉得开头的态度不大好处。他揆情度势,似乎确实应该跟她断绝的,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同自己谈判起来。 其实呢,他是不能跟她断绝的。他跟珍妮同居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已经少她不了了。因为以前有谁跟他这么亲热呢?他的母亲原是爱他的,可是她对他的态度里面,真正的爱的成分实在不如期望的成分来得多。他的父亲呢——好吧,他的父亲也是象他自己一样的男人。他的姊妹们大家都各人顾各人的事;罗伯脱跟他又是脾气不合的,只有跟珍妮在一起,他才有快乐,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着。她在他已属必要的了;他离开她日子愈长,愈加要觉得少她不了。最后他就决计同她去彻彻底底的谈一谈,希望达到一种的谅解。他要叫她把孩子带来自己养。他要叫她明白他也许终于要离开她的。他要她感觉着他们的关系虽没有立时破裂,却已经有了一种变化了。就在那天傍晚,他又回到寓所。珍妮听见他进来,心里怦怦大跳一阵,这才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上去迎接他。 “照我看起来,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雷斯脱用着他那特征的直截了当的语气开口说。“去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来,你自己可以照管她。犯不着交给陌生人去养。” “好的,雷斯脱,”珍妮柔顺地说。”这是我早就愿意的。” “那末很好,你最好马上就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晚报,漫步走到前窗,这才又回转身来朝着她。“你我现在还是可以谅解的,珍妮,”他继续说。“这事的经过我已经看明白了。我起初不先问你,叫你告诉我,那是我的愚笨。你要这样隐瞒我,虽则是怕孩子的生活要牵涉到身上来,也该算是你的愚笨。你该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情。现在也可不必谈它了。我只有一点要提醒你,就是象你我这样的关系,彼此倘无信任心,那是怎么样也过不下去的。我当初还以为你我真能彼此信任的。如今在这样不相信任的基础上,除开一种暂时的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太多纠葛了。受人毁谤的理由太多了。” “我知道,”珍妮说。 “现在,我也不主张操之过急。在我这方面,觉得维持原状没有什么不可以——目前一定可以的——可是我要你看明白了事实。” 珍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雷斯脱,”她说,“我知道。” 他走到窗前,向外凝视。院中有几株树,夜色渐渐凝集在上边。他心自猜疑,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结局,因为他是喜欢一种家庭气氛的。他舍得离开家里到俱乐部去吗? “你去做饭吧,”他过了一会,心觉烦躁的回过头来这样提议;不过他貌虽冷峻,心里却并不然。他觉得生活上不能有更美满的组织,实在是一种羞耻。他又回到他的长榻上,她就去打点她的事情。她一边做事,一边想到味丝搭,想到自己对不起雷斯脱,想到他已经决定不跟她结婚。那么,一场好梦已经被她自己的愚蠢所破坏了。 她铺好了餐桌,点好了美丽的银烛台,做好了他所喜爱的饼干,放一条小羊腿在锅里烤炙,洗几张莴苣叶子做起一碟生菜来。原来她也曾把烹调书研习过些时,并曾从母亲那里学了不少烹调的方法。她手里做事,心里却不住猜详这事的结局。他终于要丢开她走——那是无疑的了。他要丢开她走,跟别的人去结婚。 “哦,好吧,”她最后想,“他总还不立刻就走——这是聊可自慰的。 而且我可以把味丝搭带到这里来了。”她叹了口气,把东西送上餐桌。怎么能够把她的雷斯脱和味丝搭一起给她呢——但这希望是完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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