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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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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画画,你这乡下佬,你当他在干吗,”铁匠很神气地告诉他。“别走得太近。离开点儿。” “嗐,谁挤他啦?”帮手恼怒地说。他立刻知道“上司”是想把他推到背后去,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他不打算让这样的事发生。铁匠恼怒地瞪眼望着他,但是艺术工作的进展太紧张了,不允许有什么直接冲突的机会,所以吉美还是挤得很近地瞧着。 “哈,哈!是你吧?”他好奇地问铁匠,一面用一只肮脏的大拇指指着画上那位大人物的地方。 “别指,”铁匠说,然后又高傲地说——“是的!让开点儿。” “那儿是我。哈,哈!嘿,我样子挺漂亮,对吗?哈!哈!” 小帮手的大牙愉快地龅露出来——笑逐颜开。他压根儿没有听到铁匠的责备。 “如果你好好的,吉美,”尤金兴冲冲地说,一面仍旧画着,“哪天我或许也给你画上一张!” “呀!是吗?画下去!唉,说真的。那太好啦,是吗?唉,哈!哈!家里人会不认识我了。我也要有一张这样的玩意儿,嘿!” 尤金笑了。铁匠有点儿懊恼。这样平分荣誉是叫人不很乐意的。不过他的那张画还是令人高兴。那样子就象工场。尤金一直画到汽笛响了,皮带开始啪啪作声,轮盘飕飕地转起来,才站起身。 “喏,福纳斯,”他说。“喜欢吗?” “嗐,真好看,”福纳斯说,忙把画收到抽屉里去。不过停了一会儿,他又拿出来,挂在工作凳上边的墙上,正对着他的熔炉,因为他要大伙都看见。这是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这张速写立刻成了一阵热烈讨论的话题。尤金是个艺术家——会画画——这是料想不到的事。这幅画又那么逼真,看起来就象福纳斯、苏兹和工场。人人都大感兴趣。人人都很嫉妒。他们不明白上帝怎么这样袒护这个铁匠。尤金为什么在画他之前不先画一下他们呢?这会儿他干吗不立刻来给他们画一张呢?大约翰先来啦,是吉美·苏兹告诉他,引他来的。 “哟!”他说,圆圆的大眼睛突然惊讶地睁得很大。“这可真不错,什么?象是你,福纳斯。一点儿不错!还有苏西①!要不是苏西,我认罚。嘿,喏,老弟,跟活的一样自然,一点儿不差。这好极啦。你应该好好保存着,铁匠。” -------- ①吉美·苏兹的爱称。 “我是打算这样,”福纳斯得意非凡地说。 大约翰很感遗憾地回到机器间去。接着,约瑟夫·缪斯来啦,耸着肩膀,点着脑袋,象只鸭子一样,他在走路的时候,老有这么个点头的习惯。 “嘿,你觉得这怎样?”他问。“太好啦。他可以画得跟他们在杂志上画的一样好。我偶尔在杂志上见过这些东西。这不是挺漂亮吗?瞧,苏西在后面那儿,唉,苏西,你也在里边,不错。我希望他给我们外边那儿的人也画上一张。我们跟你们不是一样好。我们怎么啦,唔?” “哦,他不高兴画你们这些傻瓜,”铁匠玩笑地回答。“他只画真人。你得记住这个,缪斯。他得挑好人画。决不会画你们这半吊子的车床工和使唤竖锯的。”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约瑟夫轻蔑地说,他爱好幽默,给这么微微一挑就激起来了。“嗨,如果他挑真人,那他上这儿来就错啦。他们全在前边。你别忘了这个,铁匠。他们可不住在铁匠铺里,我可从没有瞧见过。” “别嚷嚷!别嚷嚷!”小苏兹从门边一个有利的地位上喊着。“工头来啦,”于是约瑟夫立刻装着上机器间去喝水。铁匠扇着火炉,仿佛要烧热他放在煤里的铁块似的。贾克·斯蒂克斯慢慢地踱进来。 “谁画的?”他一眼看了个大概后,停下来问,一面望着墙上的那张画。 “威特拉先生,那个新来的人,”铁匠恭而敬之地说。 “唷,画得倒是挺不错,是吗?”工头高兴地说。“他画得挺好。他准是个艺术家。” “我想他是的,”铁匠审慎地回答。他一向很想巴结工头,这会儿忙走到他身旁,从他胳膊上面望过去。“今儿中午,他大约花了半小时在这儿画的。” “嘿,这倒挺不错,”工头一面想着,一面走他的路去了。 如果尤金能干这个,他干吗上这儿来呢?准因为他身体不好,准是的。他一定是一个职权很高的人的朋友。他最好客气点儿。直到那会儿,他对尤金都怀疑、害怕,不知道该把他怎样。他想不出他到底为什么上这儿来——可能是个坐探。现在,他想自己或许错了。 “别让他工作得太辛苦,”他咐吩比尔和约翰。“他还不太强壮。他因为身体不好才上这儿来的。” 在这一点上,人们是服从他的,因为工头的意思是不可以反对的,不过这个公然叫人照顾的吩咐,要说的话,也是唯一的一件会削弱尤金人缘的事。工人们不喜欢工头。如果工头不这样明显地照顾他,或者甚至非常讨厌他,那末他在工人中的人缘反会更好些。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很平静。尤金发觉这儿进行的经常性工作对他很有益处。他自然做着他的一份工作。几年以来,他第一次睡得很熟。早晨在七点钟汽笛响起来前几分钟,他就穿上那套蓝工装,从那时直到中午,再从一点直到六点,他就搬木屑,给场内一个人或几个人堆木材,从车上装货或是卸货,帮助大约翰烧锅炉,或是从二楼上搬运碎片、木屑。他戴着在希伯黛尔太太家一架橱里找到的一顶旧帽子,原本是一顶柔软的黄褐色阔边帽,现在又皱又褪了色。他扬扬得意地把它捏成一个尖顶,斜戴在一边耳朵上。他有一副新的黄色大手套,整天戴在手上,弄得又皱又破,不过对这个工厂,这副手套倒是够有用的。他学会了好好地拿木材,巧妙地堆叠,给马拉齐·邓普赛“伺候”刨机,拉竖锯,以及许多其他古怪的零活儿。他的精力从不疲劳,因为他不高兴多想,希望单凭活动来打退和克制住他不能画画的想头——忘掉他认为自己不能画画,因而能够再画起来。他画的这些漫画使他自己吃惊,因为在原先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画不出来。这儿,因为工人们那样热切,而他又给大伙那样捧着,他觉得绘画相当便当,而且,说也奇怪,他认为这些画很不错。 晚上,在希伯黛尔太太家里,他总在晚饭前脱掉工装,洗个冷水澡,换上一套褐色的新衣服。这套衣服是他因为工作稳定,花了十八块钱买的现成货。他觉得很不容易抽空去买东西,因为一离开工场,工资就停发了(一毛五分钱一小时)。他把画全存在纽约,不能跑去(至少是不想抽出时间去)卖掉一幅。他觉得如果他不要工资,那他毫无问题是可以离开的,但是如果他要工资,而有个正当的理由,他有时也可以获准离开。傍晚六点半之后,以及星期日,他呆在屋子和院落里,神气是够引人的。他显得优雅、利落、保守,在不跟人说话时,相当愁闷。他孤独不安,因为他觉得非常寂寞。这所屋子很寂寞。象在亚历山大遇见佛黎妲前那样,他希望身旁有几个姑娘。他想着不知道佛黎妲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她有没有结婚。他希望她没有。如果在生活中,他有一个象佛黎妲那样的姑娘——那么年轻,那么美,那就好极啦!天黑以后,他常坐在月光下凝视着溪水,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安慰——大自然的美——沉思。这一切多么可爱!生活多么可爱,——这所村庄、夏季的树木、他去工作的工场、溪水、约瑟夫、小吉美、大约翰、星星。但愿他再能绘画,但愿他再能恋爱。恋爱!恋爱!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象恋爱那样的感觉吗? 譬如说,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散发着柔和、馥郁的香味,象那天晚上那样,黑暗的树木低垂下来,或是朦胧的晨光显得银白、青紫、橙黄,十分可爱;一丝微风轻柔地吹来,和着雨蛙轻微的啯啯声,还有你的大姑娘。啊呀!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绮丽呢?生活中有什么别的事更有价值呢?你的姑娘,她那温柔、娇嫩的胳膊搂着你的颈子,满怀着纯洁的爱来和你接吻,眼睛象两个荡漾的水潭一样,夜晚在这儿传情。 不久以前,他跟佛黎妲就是这样。一度跟安琪拉也是这样。许久以前,跟丝泰拉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丝泰拉,她多么美妙。可是这会儿,他有病、孤独寂寞、结了婚。不久,安琪拉就要来了——那末——他常站起身来排开这种思想,或是看书、或是散步、或是去睡觉。不过他是寂寞的,几乎是恼人地寂寞。不论在哪儿,尤金只有一个可以获得真正安慰的方法,那就是在春日的风光里去谈情说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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