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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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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去试了一下这办法。虽然它并不是没有结果,可是却被他把那样美好的日子糟蹋了。他带了一幅画,一幅纽约风景,上第六街他以前瞧见过的一个第三流的艺术商那儿去。他对自己的事情一句没有提,只问他是否高兴买这幅画。店主是一个矮小、黝黑、犹太血统的人,好奇地望望画又望望他。他一眼就看出来,尤金有困难,短钱用,急于想卖掉这幅画。他想,他一准什么价钱都会卖的,可是他还不能确定自己要不要这幅画呢。题材并不通俗,第六街的一爿著名的饭店景象,画在一条高架铁路的铁轨后面,大雨在明亮的空隙间倾注下来。好多年后,这幅画给堪萨斯城的一个收藏家在一次旧家具拍卖时挑中了,挂到他的珍品中去,可是那天早上,它的优点却不很鲜明。 “我瞧见您偶尔在橱窗里陈列一幅画出卖。您买原本吗?” “偶尔买,”这个人冷漠地说——“并不常买。您有什么吗?” “我这儿有一幅不久以前画的油画。我偶尔画画这种玩意儿。我想您或许会乐意买下。” 尤金解开绳子,拿去包纸,把画竖起来给他看。店主冷漠地站在一旁。画本身是够出色的,可是它却不合他的心意,认为不够通俗。“我觉得这不是我这儿可以卖得掉的东西,”他耸耸肩,来上这么一句批评。“它挺好,不过我们这儿随便什么画都没有多大销路。如果它是一幅纯风景画、一幅海景或是一幅某种人物画。人物画最卖得出。但是这个——我很怀疑我能不能脱手。您乐意的话,可以把它留下来寄售。或许有人会喜欢,我是不要的。” “我不愿意寄售,”尤金生气地说。把他的一幅画留在小街上一爿小画铺里——而且是寄售!他不干。他想回上两句尖刻的话,可是又遏制住涌起的愤怒问道: “如果您要,您看这值多少钱?” “哦,”店主回答,沉思着噘起嘴来,“顶多不过十块钱。我们这儿陈列的东西不能标多大价钱。好买卖全给第五街的店铺做去了。” 尤金真吃了一惊。十块钱!嗐,多么岂有此理的价钱!随便怎么说,上一个这样的地方来有什么用?他跟美术主任或是较大的店铺可以做较大的买卖。可是他们在哪儿呢?他可以向谁去接洽呢?除去他已经奔走过的那些较大的店铺外,哪儿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店铺呢?他最好现在收起自己的画来,去做什么别的。他一总只有三十五幅;照这样的价钱,全部卖掉也只有三百五十块钱。那对他有什么用处?他的情绪和这个初步的经验使他相信,它们卖不出更大的价钱来。大概至多出到十五块,或许还不到,而结果他也不见得宽裕。画弄得没有了,他还是一无所得。他应当找点儿事做,保全自己的画。但是什么事呢? 对于一个处在尤金这种地位的人——他那会儿三十一岁了,除去在扩大他的艺术见识和能力方面取得的那一点儿学问外,什么别的训练都没有接受过——想找一件什么别的可做的工作,是很困难的。他精神上的不自在当然是第一个大障碍。这使他显得神经质而沮丧,因此对于想找一个体格健全的人的雇主,他多少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其次,他的神气和态度已经成为一个道地的艺术家——文雅的、不好交际的、不可捉摸的。有时候,他还有一种过分冷淡的神气,尤其当着那帮他认为平凡的人,或是那帮在神色和态度上似乎想爬到他头上去的人。最后,他想不出自己当真想做什么事——他的艺术能力会恢复的;在这个难关里,它应当来支持他一下,这个见解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度想到自己或许可以做一个美术主任;他深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美术主任。另一次,他想到写作,但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替芝加哥报纸特刊写过文章后,他就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而几次想集中思想在这方面进行的努力,也很快地向他证实了一点:他这会儿对于写作也是不成的。他很难写成一封入情入理、思想贯串的信给安琪拉。他也回想到早先在芝加哥的日子,想起自己做过收帐员和洗衣店的送货车夫,他决定也许可以再做点儿那样的事。他认为自己可以去找一个电车售票员或是绸缎店店员的位置。在规定时间里必需按规律办事,这是合他的脾胃的,他认为这有治疗的作用。他应该怎样去找一个这样的工作呢? 如果他精神上不是这么紊乱,这不可能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因为体力上,他很活泼,能够担任一个普通的职务。他原来可以坦白、直率地向查理先生或是艾撒克·魏尔泰姆提出要求,凭他们的势力找个可以渡过难关的差事,但是他本来就很敏感,而他目前的虚弱使他更胆怯、更怕羞。当他想到去做什么绘画以外的事情时,他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避开人们的目光。具有他的仪表、名誉、鉴赏力和文雅的气度,怎么能去跟售票员、绸缎店店员、铁路工人和车夫们哥儿弟兄地打交道呢?这办不到——他没有那种勇气。况且那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少他认为是过去的了。在做美术学校学生的日子里,他就把那扔到了后边。现在得跑出去,找个工作!他怎么可以呢?他在街上走了好几天,回到房间里来试试是否碰巧还可以画画,同时写出杂乱的、感情用事的长信给安琪拉。这真可怜。在一阵忧郁的时候,他就随便拿出一幅画去卖掉,有时候拿着画走上好几英里路,得个十块到十五块钱就脱手。唯一的安慰就是散步,因为在走着的时候,他不会觉得非常难受。大自然的美,人们的活跃,使他消愁解闷。他常在一天晚上回到房间里来,觉得自己仿佛大有改进,仿佛他现在就要好起来了,但是这并不能继续上多久。一会儿工夫,他就又回到以前的心情上去了。他这样过了三个月,漂泊不定,然后才看出来自己必须做点儿事——秋、冬两季不久就又要到来了;他就会一点儿起色也没有。 走投无路之中,他首先想到的是找个美术主任的职位做做,但是跟杂志发行人谈过两、三次以后,他很快就看出来,这种性质的位置不会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的。它需要学习上一段时期,就象一切别的工作那样,而那些在别处担任过这种工作的人又有优先权。他的姓名和外表似乎并不叫这些大人先生们觉得怎么熟悉和了不起。他们听说过他是个插画家和油画家,但是他目前的神气显示出来,他在寻找的是个神经衰弱的避难所,而不是个忙碌的、积极的工作,因此他们都不要他。接下来,他试了三家大出版社,可是他们并不需要这样的人。老实说,他对这种职位的详细情形和责任也知道得很少,虽然他自以为很知道。随后,没有别的地方了,只有绸缎店、电车公司人员登记处、大铁路公司和大工厂的人事室。他望着炼糖厂、烟草工厂、快递公司、铁路货运处,不知道在这些机构中,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周薪十块钱的位置。如果他能找到这么一个位置,而现在陈列在哲科·伯格曼、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的随便哪一幅画又卖掉了的话,他就可以混下去了。仗着这个,他或许甚至可以跟安琪拉一块儿生活,如果他还可以偶尔卖掉一张画,得到十块或十五块钱的话。可是他一星期单为饭食和房租就得付七块钱。他原来的积蓄在付出了初到纽约这儿的一切费用之后,还剩下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他勉勉强强地设法捏紧了用。他不敢这样出脱掉他的全部绘画,惟恐过些时自己会后悔的。 在我们身体健康、年富力强和雄心勃勃的时候,工作都不容易找;在相反的情况下,找工作的困难就更不用多说了。请您想想看,四五十个,上百个人,在规定考虑申请书的日子里,等候在每一家绸缎店的人事室和每一家电车公司的人员登记处门外,再不然就是在每一爿工厂、商店或办事处那儿,只要它在报上刊登出一则广告说要招请某一类的男女。在尤金去尝试(或者想去尝试)的那几次里,他发现在他之前已有一群群古怪的人等在那儿。当他走去的时候,他们好奇地望着他;他认为他们是在纳闷,一个象他这样的人会不会也是来申请工作的。由他看来,他们似乎根本上和他不同,都是些没受过多少教育,而且冷酷地意识到生活困难的人;年轻人,无精打采的人,倒楣、沮丧、衣衫褴褛的人——有些象他一样,仿佛很走过运,而有些却仿佛很倒过楣。有一种使他吃惊的情形就是,不论他到哪儿都可以见到一批二十岁上下的伶俐、健康、神情热切的小伙子,他们象他多年前初到芝加哥时那样。当他走近前时,他总觉得没有办法来表示一下自己也是在找职业。他办不到。他没有勇气,他觉得自己样子太优越了;害臊和惭愧遏止住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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