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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嗳,安琪拉,看在老天爷面上,你干吗这样?我可受不了啦。我可受不了你这样发脾气。这是没有道理的。你知道我爱你。嗐,我没有表示出来吗?如果我不爱你,我干吗和你结婚呢?我并不是非和你结婚不可的呀!”

  “嗳呀!嗳呀!”安琪拉老哭泣着说下去,一面拧着自己的手。“哦,你真的并不爱我!你不关心!这样会继续下去,越变越糟,爱情越变越差,直到过了一阵子,你甚至不乐意再看见我了——你会恨我的!嗳呀!嗳呀!”

  尤金深深地感到这幅爱情衰退的景象里的悲愁感。事实上,安琪拉担心灾难会推翻她的幸福小船,的确是有根据的。或许,他的爱情会终止的——甚至现在都不是爱情这个词儿的本意了——一种想得到她情意的热烈的精神欲望。他从来就没有当真为了她的心灵、为了她思想的美妙而爱过她。在他沉思着的时候,他看出来,他始终没有在精神上跟她情投意合。他们的关系是出于情感的、下意识的;一种自然的吸力把他们牵引在一块儿;这显然不是出于理智和思想中的灵性,而是出于较粗鄙的情感与欲念。肉欲也牵连在内——强烈的、疯狂的、管束不住的肉欲。不知为了什么,他老觉得替她难受——他老觉得这样。她这么弱小、这样经常地意识到不幸、这样惧怕生活和生活会对她做出来的事情。毁掉她的希望是可耻的。同时,他这会儿对自己套进去的这个束缚——这个他加到自己脖子上来的枷锁——又很后悔。他原可以过得很好的。他原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或是一个象克李斯蒂娜·钱宁那样有艺术理解力和哲学见识的女人,她会跟他安静快乐地相处的。安琪拉就不成。他实在无法很喜欢她,不能寸步不离她。就连当他在这种时刻安慰她,竭力使她相信她的忧虑是没有根据的,一面又同情她的下意识的直觉,认为一切都不大正常的时候,他都在想着,自己的生活原来可以多么不同的。

  “不会有那种结局的,”他总安慰说。“别哭。嗳,嗳,别哭啦。我们会挺快乐的。我会永远爱你的,就象我现在爱你这样;你也会爱我的。这好了吗?唉,来。鼓起劲儿来。别这样悲观。来,安琪拉。千万请你别这样。请你别这样!”

  安琪拉过了一会儿总又高兴起来,不过总有着一阵阵的疑惧和忧愁;这是很普通的,往往在他们俩都没有料到的时候突然而来,象夏天的阵雨一般。

  安琪拉原来认为尤金对她的这些举止或许不止是好心肠。她有时也就用这种感觉来哄骗自己。现在,这些信的发现打消了这种感觉,证实了她的怀疑——尤金的那套只不过是好心肠——并且还带来一种失败和绝望的感觉。这种感觉那样频繁、那样悲伤地压抑着她。这偏偏发生在尤金特别需要她体贴和同情的时候,因为他心境很坏。这会儿去跟他吵嘴,发脾气,大生气,逼着他来安慰她,这是不好受的。他情绪正低落,不可能好好地忍受这个而不损害到自己。他正在寻找一种快乐的气氛,希望在哪儿找到一种兴冲冲的乐观主义,使他好振作起来,恢复健康。他时常趁便去看看瑙玛·惠特摩,爱莎多娜·克伦和海达·安德逊。爱莎多娜·克伦最近在舞台上混得相当成功;海达·安德逊虽然是个模特儿,却有一种活泼而聪明的自然魅力。有时候,他还去看看米莉安·芬奇。芬奇很乐意单独看见他,几乎把这看作是反对安琪拉的一种表示,虽然她不愿意故意瞒着安琪拉说他没有来过。别人,尽管他没有嘱咐,都认为既然安琪拉没有跟他一块儿来,他就是不要人说,于是也就依了他的意思。她们都认为他在婚姻上犯了错误,在艺术上和精神上或许是孤独的。她们大伙都相当忧虑和伤感地注视着他身体的衰弱。大伙都认为,如果他身体在这时候垮掉,那就太糟啦。尤金老害怕,惟恐安琪拉知道他的这种拜访。他认为不能告诉她,因为第一,她会怨他不带她一块儿去;第二,假如他事先提出来,她会反对的,或者定上另外一个日期,再不然就是问些无意义的话。他喜欢自由地上他高兴去的地方去,一声不言语,也不觉得需要什么解释。他渴望过去婚前日子里的那种自由。这时候,因为他不能从事艺术工作,因为他需要消遣、需要快乐的艺术性闲谈,所以他特别痛苦。人生似乎是黑暗而丑恶的。

  尤金回来了,跟平时一样,对自己的情形感到懊丧,想从她这儿得到点儿安慰。他在一点钟(他们通常吃午饭的时候)回来,发觉安琪拉仍旧在操作,于是说道,“哟!你老喜欢一做就做个不停,对吗?你真是匹老在工作的小马。挺麻烦吗?”

  “没—没有,”安琪拉含糊地回答。

  尤金注意到她的声调。他以为她身体不很强壮,这一收拾打点惹得她发烦了。侥幸只有这几只衣箱要收拾,因为大批用具都是工作室的。不过无疑的,她是疲倦了。

  “你挺累吗?”他问。

  “不—不,”她回答。

  “你样子挺累,”他说,一面用胳膊轻轻搂着她,同时用手捧起她的脸来,脸上苍白、愁苦。

  “并不是什么体力上的事,”她回答,伤感地把眼睛避开,不去望他。“只是我的心。这儿!”她把手放在心坎那儿。

  “到底是什么事?”他问,疑心是什么感情上的事情,虽然要了他的命,他也想不出是什么事情来。“你心里难受吗?”

  “并不真正是我的心,”她回答,“只是我的精神,我的情感;虽然我想那应当是没有多大道理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琪拉,”他追问下去,因为他很替她难受。她的这种表达感情的能力很能打动他。这或许是做作,或许不是。它可能是一种真实的或是假想的苦恼;——不管怎样,在她总是真实的。“出了什么事?”他继续问着。

  “你是不是只是累啦?我们扔下这个,上外边哪儿去弄点东西吃吃。你会觉得好些的。”

  “不,我吃不下,”她回答。“我这就放下,给你预备午饭去,不过我不吃。”

  “哦,什么事,安琪拉?”他请求着。“我知道是有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你累啦,你病啦,再不然就是出了什么事。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望着我!是吗?”

  安琪拉把脸避开他,朝下望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始,但是可能的话,她要使他非常难受,跟她一样难受。她认为他应当难受;如果他有一丝真正惭愧和同情的感觉,他准会这样。面对着尤金的无耻的过去,她的情形真可怕极啦。她没有谁来爱护,没有谁可以依赖。她自己的家庭不再明白她的生活——它改变得这样厉害。她这会儿是个跟先前不一样的女人了,她比以前要伟大些、重要些、出色些。她跟尤金在纽约这儿、在巴黎、在伦敦,甚至婚前在芝加哥和黑森林的经历,改变了她的观点。她认为自己在思想上不再和以前一样了。一旦发觉自己在情感上给人这样抛弃掉——并不真给人家爱着,从来就没有真给人家爱着,只是遭到人家戏弄,当作个洋娃娃,当作个玩意儿——这是够凄惨的。

  “嗳呀!”她用一种尖锐嘶哑的声音喊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法!如果我知道该怎么想法、该怎么办,那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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