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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尤金那会儿并不知道,举行一次由凯尔涅商行主办的展览会有多么困难,因为他们积压有许多名艺术家交来的艺术品和要求展出的申请书。这些艺术家都是既愿意、又能够出钱借用他们的场地与时间的。凯尔涅商行规定了一个价格,从来不折不扣,除非在难得出现的情况下,由于那个艺术家极有才华,极端贫穷,而举行那样一次展览会又极为得当的话。租用他们一间展览室十天,两百块钱都被认为是不很够的。

  尤金筹不出这么一笔钱来,可是在一月里的某一天,他一点儿不知道这种实际情况,带了四张先后在《真理》上登过的画便上凯尔涅先生的办事处去,深信自己有点儿东西可以给他看看。惠特摩小姐曾经向他表示,亚柏哈德·桑要尤金去找他,不过尤金认为假如他要上哪儿去展出,他宁愿上凯尔涅商行。他要解释给凯尔涅先生——如果是有这么个人的话,——听说他还有许多自己认为还可以的画,它们更能表达出他对美国生活、对自己和自己的笔调工力不断增长的理解。他怯生生地走了进去(虽然外表很神气),因为这次大胆的尝试是叫他心头忐忑不安的。

  凯尔涅商行的驻美经理阿纳托尔·查理先生是法国人,受的也是法国教育。他非常熟悉法国艺术的精神和历史,以及世界其他各地的艺术倾向和趋势。他被柏林总店派到这儿来,不仅因为他对英国艺术的习尚有着很全面的修养,还因为他会挑选那种引起注意、给这儿和海外的铺子带来信誉和兴隆的绘画,同时因为他不论在哪儿都能够结交有钱有势的人,把种种有价值的画卖掉——他有着一种诀窍或是磁力,能把那些喜欢好艺术品,并且愿意购买它的人吸引到他这儿来。他的主要业务当然是世界各地负有盛名的艺术家的油画——当代名家的作品。凭着经验,他知道什么玩意儿有销路——在这儿、在法国、在英国、在德国。他深信,目前美国艺术实际上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当然不是用商业眼光看,不过用艺术眼光看,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除了英尼斯①、荷马②、萨金特③、阿比④、惠斯勒⑤所画的一些油画外——他们的风格或多或少都是外国式的,或者不如说是世界性的,而不是美国式的——他认为美国的艺术精神还年轻、生硬、粗率。“这儿,他们似乎还没有成长起来,”他对他的亲密的朋友说。“他们画小玩意儿很有气魄,但是他们似乎还不能把东西看成一个整体。我们在那些伟大的欧洲艺术家的油画中见到的那种宇宙意味,我在这儿竟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儿他们是好插画家,可是不是艺术家——什么缘故,我可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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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尼斯(1825—1894),美国风景画家。

  ②荷马,见第一七六页注①。

  ③萨金特(1856—1925),美国画家,久住在英国。

  ④阿比(1852—1911),美国画家,久住在英国。

  ⑤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久住在英国。

  阿纳托尔·查理先生的英语讲得非常流利。他是一个典型的所谓世故很深的人——洗炼、庄严、穿着整齐、思想保守、难得讲上一、两句话。批评家和热中艺术的人经常跑到他这儿来,提出对这个、对那个艺术家的种种意见,可是他只抬起老于世故的眉毛,卷弄着高傲的口髭,捻着高度艺术性的山羊胡须,一面喊道:“呀!”“啊?”他老说他非常急于要寻找人材——有利可图的人材——虽然有时(而且他总把两手向外一摆、肩膀一耸来说明这一点。)凯尔涅商行并不反对替艺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全是为了艺术,一点儿没有利润的想法。“你们的艺术家在哪儿?”地老是这么问。“我瞧了又瞧。惠斯勒、阿比、英尼斯、萨金特——呀——他们是老前辈了,新人在哪儿?”

  “嗨,这一个”——批评家大概会坚持说。

  “好、好,我去。我去瞧瞧。不过我觉得希望很少——很少、很少。”

  在这种催逼之下,他经常出现在一个个工作室里——鉴定、批评。哎呀,他只选中了很少几个艺术家的作品来作公开展览,通常总向他们收取很高的费用。

  那天早晨,尤金注定要遇见的就是这个洗炼的、在艺术上很了不起的人。当他走进查理先生的那间布置豪华的办公室时,查理先生站起身来。他坐在一张花梨木小办公桌面前,点着一盏绿绸罩子的台灯。一眼看去,他就知道尤金是个艺术家——很可能是个有才具的,多半是生性敏感而易于激动的。他早就懂得,礼貌和圆通是不用费钱的,而就赢得一个艺术家的好感来讲,这却是第一要素。由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带进来的尤金的卡片和口信,已经说明了他来的缘由。在他走近的时候,查理先生扬起眉毛,表示他很想知道威特拉先生想找他做点儿什么。

  “我带来几张刊印出来的我的画,想请您瞧瞧,”尤金用十分大胆的态度开口说。“我画了好多幅,打算举行一次展览。我觉得您或许高兴瞧瞧它们,希望您能替我展览一下。我总共有二十六幅,并且——”

  “呀!您提的事情相当不好办,”查理先生谨慎小心地回答。“我们目前排定了许多次展览——即使不再考虑别的,也够我们维持两年了。对过去跟我们有来往的艺术家的义务,占去了我们一大部分时间。我们柏林和巴黎的分行订下的契约,有时候把我们本地的展览也给挤掉了。当然,有机会,我们向来是乐意举办有意思的展览的。您知道我们的费用吗?”

  “不知道,”尤金说,他觉得很奇怪,竟然还要什么费用。

  “两星期两百块。比这时间再短的展览会我们是不接受的。”

  尤金的脸沉了下来。他原以为会有一种绝对不同的接待的。不过既然他把刊印的画带来了,他还是解开皮包带子,把它们拿了出来。

  查理先生好奇地看着那几张画。起先,他觉得东区人群的那一张很动人,可是看到第五街在暴风雪中的那一张,看见破旧的、肮脏的公共马车由一群骨瘦毛长的马拖着的时候,他的目光停住了,为它的气魄所吸引。他很喜欢描绘出来的漩涡般的大风雪。那条通常十分拥挤的通衢上的寂寥,路上行人那裹紧衣服、弯身蜷缩的神气,精细地画出的飘落在窗槛和窗框上、门道里,以及公共马车车窗上的一堆堆白雪,全都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挺工细有力,”他对尤金说,象一个批评家对另一个批评家所说的那样,一面指着公共马车一边车窗上的一道白雪。一个人帽沿上的另一撮白雪,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都可以感觉到风势了,”他加上一句。

  尤金笑起来。

  查理先生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张航行的拖轮在黑暗中驶上东河来的画,拖轮后面还拉着两条载货的大平底船。他心里想,尤金的艺术毕竟只抓住了显然戏剧性的玩意儿。它可不是色调以及分析生活的艺术作品,只是戏剧性的手法。他面前的这个家伙能够看到生活中戏剧化的那一面。不过——

  他翻到最后一张画,就是格里雷广场在蒙蒙细雨里的那一张。尤金凭着自己艺术中的某种奥妙,恰到好处地描绘出了溅洒的雨水在各种电灯灯光下落到灰暗的石地上。他描绘出种种灯光的明暗,出差马车的、高架电车的、商店橱窗的、街灯的——用这种明暗烘托出人群和天空的黑影。这张的色泽显然是非常精妙的。

  “原画有多大?”他沉思着问。

  “差不多都是三十英寸长、四十英寸阔的。”

  尤金从他的态度上看不出来他只是好奇呢,还是真感兴趣。

  “我想全是油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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