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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二十二章

  在他结识了这两个女人以后,他当前的主要困难——也是他的一个严重困难——就是:他没能挣多少钱。第一年,他大约挣到一千二百块,第二年,他挣了两千多块,而在这第三年,他可能还会挣得稍许多一点。可是鉴于他所看见的周围情况,和那会儿他对生活所知道的事情,这一点简直算不了什么。纽约呈现出一幅夸耀物质的景象,这种景象的存在是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第五街的马车、大饭店里的宴会和报纸上经常提到的社交性大宴会,全都使他脑袋发昏。他喜欢上街闲逛,看看衣着华丽的人群,沉思着遍处的浮华高雅的迹象,最后,他终于获得结论,认为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在生活,只是存在着。艺术,据他最初所想象的,似乎不仅是一条通向成名的道路,而且是一条通向富裕的道路。现在,在他细看了周围的那些人之后,他发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了,艺术家从来就不是很有钱的。他想起在巴尔扎克的故事《贝姨》①里看到的一个出名的艺术家,他承蒙巴黎一个大富人家的迁就,娶了他们的女儿,不过这却给人认为是大贬那个姑娘的身份的。那时,他还不能相信这种想法,因为他对艺术家的看法那样崇高。可是这会儿,他开始看出来,那是代表世界对待艺术家的态度。在美国,有几个艺术家是很出名的——其中有几个,他认为是俗不可耐地出名——据说他们每年总挣一万到一万五千块钱。这种价钱能把他们在真正奢华的圈子里的地位抬得多高呢,他问自己。那种圈子是由所谓“四百家”——极其富裕而有社会地位的人——所组成的。他在报上看到,单给一个初入社交界的女孩子做衣服,每年就要花上一万五到两万五千块钱。他听说,一个男人在饭馆里吃顿饭就花上十五到二十块钱,这也算不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所听到的男装裁缝的开价,女装裁缝索要的价钱,以及在歌剧院中炫耀的珠宝和华丽的服装,全使一个艺术家的可怜的小收入压根儿显得算不了什么。芬奇小姐常告诉他自己在熟人当中所见到的夸张和摆阔,因为她的圆滑变通使她赢得了许多社会人士的友谊。而钱宁小姐,当他跟她比较熟悉之后,也经常提到她所接触到的事情——大歌唱家或是小提琴手一晚就支一千块钱,再不然就是成名的歌剧明星所得的极大的薪俸。在他看着自己微薄的小收入的时候,他开始觉得丢面子,没有劲儿,就象他初到芝加哥时的那种情形。是呀,艺术在名誉之外,就算不了一回事。艺术不能维持真正的生活,只能造成一种精神上的繁荣,这是大家所公认的,不过你也可以是一个贫穷、多病、饥饿、褴褛的天才人物——

  实际上,你是可以这样。看看新近死在巴黎的魏伦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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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的一部名著。

  ②魏伦(1844—1896),法国诗人。

  这种情绪部分是由于纽约当时正进入一个奢华的黄金时代。尤金一再看到这种奢华,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过去五十年里,巨大的财富被人们积聚起来了。现在,在这座新兴的大都市里,有无数居民都拥有大约一百万到五千万块钱,有些甚至有一亿。都市地区,尤其是曼哈顿第五十九街往前,正象乱草似的成长着。所谓“白光”区①的各个地段都修建起大旅馆来。就在那时,为了一种新的需要,第一个有组织的投资尝试也开始了——现代的豪华的八层、十层、十二层的公寓容纳了四面八方拥进纽约来的新兴的中产阶级人士。金钱是从西部、南部和北部积聚起来的;赚钱的那些人,一有了足够的钱,可以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奢华的生活时,就搬到东部来,住进了这些奢华的公寓,拥挤在大旅馆里,光顾豪华的饭店,给都市造成那种挥霍享乐的风气。一切迎合浮华的物质生活的事物,都开始大为发达起来:美术铺和古玩铺,地毯店,经营新旧帷幔、家具、艺术品的装饰公司,画铺,珠宝店,瓷器和玻璃器皿店——总之,凡是可以使生活舒适而豪华的东西应有尽有。尤金在都市里漫步的时候,瞧出了这一点,觉察到这种变化,知道这种趋势将走向更奢华、更富丽、也会拥有更多的人口。他心里这会儿只渴望生活。他这会儿是年轻的;他这会儿是强健的;他这会儿是热切的。几年以后,他或许就不是这样了——人生不过七十年,而他的一生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了。如果他不能享受这种奢华,不能进入“上流”社会,不能象阔人那样生活,那可怎么办!这种想法使他难受。他起了一种热切的渴望,想把财富和名誉从世界的怀抱里夺过来。生活必须把他的一份给他。如果不给,那末他到死都要咒骂生活。当他快到二十六岁的时候,他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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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光”区,指纽约的夜市地区。

  克李斯蒂娜·钱宁的友谊对他所起的影响,特别加重了这一点。她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有着同他差不多的性情、希望和抱负,而她对世上的潮流看得几乎跟他一样清楚。纽约就要目睹一个奢华的黄金时代了。它已经在向那个时代迈进。在任何领域里成名的人,尤其是在音乐和舞台方面成名的,很可能会分享到一种最显耀的奢华景象。克李斯蒂娜也希望分享到一点儿。她深信自己会分享到的。跟尤金谈了几次以后,她觉得他也会分享到的。他才气横溢,十分敏锐。

  “你有这么了不起的气魄,”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她说。

  “你真太神气啦,我认为你要做什么大概就可以做什么。”

  “啊,不,”他不同意。“可不是那样的。要得着我所需要的东西,我跟随便哪个别人一样有困难。”

  “啊,不过你可以得着的。你有思想。”

  这两个人用不着多久就变得很融洽。他们彼此倾吐了个人的身世,起先当然有些保留。克李斯蒂娜告诉他在马里兰州哈吉屯开始的音乐生活;他也回溯到自己幼年在亚历山大的时候。他们谈论着各人在家里所受的不同的管束。他知道了她父亲做的买卖——养牡蛎,也说出自己是一个缝纫机商人的儿子。他们谈到小城镇的影响、早年的幻想,以及他们试着做的各种事情。她在当地的卫理公会教堂里唱诗,一度想当个女帽商,后来落到一个教师的手掌里,他想使她嫁给他,她已经准备答应了,发生了一件事——她避暑离开,或是那么一回事,这才又改变了主意。

  他晚上陪她去看过一场戏,吃过一顿宵夜。等第三次又去拜访她时,他在她房间里静悄悄地消磨了一晚。这时,他抓住她的手,她站在钢琴旁边;他望着她的面颊、好奇的大眼睛、光滑、丰腴的脖子和下颏。

  “你喜欢我,”他突然这么说,并不为了什么,只为了那种在他们俩之间一向很强的相互吸引力。

  她毫不踌躇地点点头,尽管红晕泛上了她的脖子和面颊。

  “我觉得你真可爱,”他说下去,“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可以把你画出来。再不然你可以唱给我听你是怎样的,不过单凭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我以前也恋爱过,可是从来没有跟一个象你这样的人。”

  “你在恋爱吗?”她天真地问。

  “这是什么呢?”他问,一面用胳膊轻轻地搂着她,把她拉近点儿。

  她把头避开,只留下红润的面颊贴近他的嘴唇。他吻了一下,随后又吻了她的嘴和脖子。他托住她的下颏,盯视着她的眼睛。

  “小心点儿,”她说,“妈妈会进来的。”

  “妈妈真该死!”他大笑。

  “她要叫你死,假如她瞧见你这样的话。妈妈从来不疑心我会有这样的事。”

  “那足见妈妈多么不了解她的克李斯蒂娜,”他回答。

  “她可够了解的,”她愉快、坦白地承认。“哦,假如我们眼下在山上,那就好啦,”她加上一句。

  “什么山?”他好奇地问。

  “蓝岭①。我们在佛罗里赛那儿有所平房。明年夏天,我们上那儿去的时候,你一定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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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蓝岭,阿巴拉契安山的东南面称作蓝岭,从宾夕法尼亚州延伸到乔治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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