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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站起身来。“我太太一定是要桶水啦,”他说,接着便缓步走开了。

  尤金笑笑。这真可爱。人生正应该这样——配合上健康、力量、和善、理解、诚实。他希望自己是一个乔萨姆这样的人,跟他一样健康、一样热诚、一样正直和强壮。想想看,他养育了八个子女。难怪安琪拉这么可爱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全是这样。

  当他正在吊床里摇摆着的时候,玛丽亚塔又笑盈盈的来了,金黄的头发拂在她的脸上。象她父亲一样,她生着碧蓝的眼睛;象他一样,她有着乐观的性情,热诚、壮健。尤金被她吸引住了。她使他有点儿想起璐碧——又有点儿想起玛格兰。她青春年少,非常健康。

  “你比安琪拉结实,”他瞅着她说。

  “哦,是的,我跑起来总比安琪儿快,”她大声说。“有时候,我们打架,但是我总可以把东西从她手里夺过来。她不得不让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象比她大些——一向是我带头。”

  尤金很喜欢“安琪儿”这个别名。他认为这跟安琪拉非常相称。她样子就跟在旧刊物和彩色玻璃窗上看到的天使像一样。不过,他模糊地想着,不知道玛丽亚塔的性情是不是比较亲切——事实上,是不是更为可爱,更为温柔。可是他把这种思想尽力从心上排开。他觉得在这儿非得对安琪拉忠实不可。

  他们正谈着的时候,最小的男孩戴维走来,在草地上坐下。就他十六岁的年纪看来,他是长得矮矮胖胖的,生着一张聪明的脸孔和一双锐利的眼睛。尤金立刻注意到他性格上的稳重和沉静。他开始看出来,这些孩子都从父母那儿禀受了个性和力量。这是一个会教养好孩子的家庭。停了一会儿,卞雅明来了。他是个长得过高过大的、举止端庄的青年,具有西部特有的风度。接着萨缪尔,最大的、给人印象最深的男孩也来了。他象父亲那样高大、从容,生着褐色皮肤,气力很大。尤金从谈话中听出来,他是圣保罗的一个铁路职工——离开三年后,回家来过一个短暂的假期。他在北方铁路公司的铁路线上工作,已经是一名二等客运助理员了,并且据家里人认为,是大有前途的。尤金看得出来,所有的男孩和女孩,象安琪拉一样,都是忠厚老实的。他们都满怀基督教的教训——不是教会的教条,而是教训,每个人都泰然自若地、和善地奉行着。他们尽可能遵守十诫,生活在人们认为是光明正大的那种范围之内。尤金对这一点感到奇怪。他自己的行为放肆对他是一件费解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完全错了,而他们全对。可是宇宙的微妙和神秘始终萦绕在他心上。对一个既定的社会秩序,他无疑地是不合时宜的——对一般的生活,呃,他可说不上来。

  十二点半,白露太太在门那儿叫唤吃饭了,他们大伙都站起身来。这是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在任何稍有知识的农家都很普通。新鲜菜蔬、绿豌豆、新马铃薯、新菜豆,全预备得很丰盛,还有从供应这一带的肉贩那儿买来的一块牛排,白露太太又做了些松软的热面包。尤金说他很喜欢新鲜脱脂牛奶;他们就给他拿了一壶来,并且说,通常是喂猪的;孩子们都不喜欢喝。他们谈天,说笑;他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有关各处人们的事情——有个农夫的马害疝气死啦;另一个农夫正打算割麦子。他们还常常提到那三个姐姐,她们住在威斯康星州别的镇上。孩子似乎很多,而且相当会吵会闹。她们似乎都时常回家来,跟整个家庭的利益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你对白露家的事情知道得越多,”萨缪尔对尤金说,因为尤金对这种利益上的团结一致表示惊讶,“你就越会认识清楚,他们是一族,而不是一家。他们象胶似的粘在一块儿。”

  “我以为这是个很好的特点,”尤金大笑。他对自己的亲戚们就感觉不到这种热诚的兴趣。

  “哎,如果你要知道白露家怎样团结在一起,只要来欺负一下他们哪一个看看,”走进来的一个邻居贾克·多尔说。

  “这话的确不错,是吗,姐姐,”萨缪尔说。他正靠安琪拉坐着,这时候很亲热地把手放在姐姐的胳膊上。尤金注意到这个动作。她也很亲热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姓白露的都团结在一起。”

  尤金差一点儿要妒嫉他姐姐对他明摆着的爱护了。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姑娘是不是可以和这样一种气氛分开——完全和它分隔开,被带进一个迥然不同的境界里去。她会理解他吗;他会守着她吗;他向着乔萨姆和白露太太微笑,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可是生活是够奇怪的。你从来不能预料会发生些什么。

  下午,他获得了些更愉快的印象。饭后,他和安琪拉单独在那间阴凉的客厅里坐了两小时;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对她的印象。他告诉她,他觉得她的家多么美,她的父母多么好,而她的兄弟们又多么有意思。他给乔萨姆画了一张和蔼的画像,就象他中午漫步走向他时的样子。这使安琪拉很高兴。她收起来预备给父亲去看。他叫她在窗口坐好,画出她的头和那束光彩照人的头发。他想起自己画的那幅双页的巴华丽街夜景,于是走过去拿它,并第一次看了下屋子那头自己要去住的那间舒适凉爽的房间。一扇朝西的窗子外面尽是蜀葵,北面的一扇门通向那片阴凉、浓荫的草地。他正流连在美的境地里,他心里想,而且正踏在倾泻下来的幸福上。可是想到这种欢乐不会是经常的,又使他觉得难受,好象美并不是布满遍地,永远存在似的。

  当安琪拉瞧见《真理》上刊印出来的那幅画的时候,感到非常高兴,非常得意和快乐。这是她情人很有才干的一种凭证。他几乎天天写信提到纽约艺术界的情形,所以她对那儿的情形很熟悉,只是想得更为夸张一些,可是这些实际的东西,就象印出来的画,却很不同。整个世界都会看见这张画的。她料想,他一定已经成名了。

  那天和随后两天的晚上,他们单独坐在客厅里的时候,他越来越接近男女恋爱时期那种两情融洽的境地。如果不是坚决抑制的话,尤金决不能只限于接吻和多少有点含蓄的温存的。他觉得恋爱应当继续下去,这是很自然的。他并没有结过婚。他可不知道结婚有些什么责任。他从来没有去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受了些什么罪来使他有出息。他内心也没有什么直觉来告诉他。他并没有想做父亲的热望,并没有那种正常的希望,幻想着家,幻想着建立家庭的适当的社会情况。他所想到的只是这一段恋爱时期——喁喁情话和随着而来的得意忘形的快乐。对于安琪拉,他觉得这样就算超过正常了,这是因为她那么不肯轻易地顺从,她总是保护着自己。他有时可以望着她的眼睛,看见一层眩晕的薄膜,预兆着一阵暴风雨般的情绪。他总坐在她身旁,摸她的手、摸她的面颊,抚弄她的头发,有时候,甚至把她搂在怀里。她很不容易地抵御他的这些意味深长的压力,不让他搂抱,因为她自己也急切地想要领受恋爱的快乐。

  就在他来到后的第三天晚上,当他对这个家庭里的所有成员愈来愈感到可敬的时候,他把安琪拉带到了危险的边缘——假若不是由于一阵意外的情绪,他早就把她带过去了。这阵情绪可不是出于他,而是出于她的。

  下午,他们曾经到离屋子不远的奥库尼小湖去游泳。

  随后,他跟安琪拉、戴维和玛丽亚塔乘车兜了一圈。那是夏季常有的一个爽朗的下午,动人心弦地表达出了爱和美。天气非常晴朗、和煦,树荫令人非常恬适,这简直使尤金心里难受。这会儿,他还年轻,生活是美丽的,可是等他上了年纪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情形呢?一种病态的不祥的预感,似乎搅扰着他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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