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天才 | 上页 下页


  尤金·威特拉是全家最心疼的宝贝。他比两个姐姐小两岁,生着又直又光的黑头发、杏仁形的黑眼睛、端正的鼻子和秀丽而毫无寻衅意味的下巴颏;他的牙齿洁白、整齐,每逢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异常粲然地显露出来,仿佛他为它们很自负似的。他起先身体并不强壮,总是抑郁不快,而且相当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因为胃不很好,又有轻度的贫血,所以他外表显得没有实际那么强健。他富有情感、热忱和渴望,把它们全蕴藏在缄默的外貌里。他怕羞、自负、敏感,对自己把握不定。

  在家的时候,他在屋子里东荡西逛,读读狄更斯、萨克莱、司各特和坡①的作品。他懒洋洋地一本一本看着,一面惊讶地想着人生。大城市吸引着他。他把旅行想作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在学校里,他在自修时间看泰恩②和吉本③的作品,一面惊讶地想着世上各大宫廷的富丽奢华。他一点也不喜欢语法、也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植物学或是物理学,只偶尔注意一些鸡零狗碎的地方。奇怪的事情总会使他获得深刻的印象——云的组成、水的组成、土壤的化学元素。不论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他总喜欢躺在家里吊床上,看着树隙间露出来的蔚蓝天空。一只翱翔云霄、沉思地平飞着的大雕,会紧紧地抓住他的注意力。一片绝妙的白云,象羊毛般的高高堆起,如岛屿一样漂浮过去,这对他简直就象一支歌曲一般。他具有机智、敏锐的幽默感和一种同情心。有时候,他认为自己要学绘画;有时候,又认为要去写作。他觉得自己对两样都小有才能,可是实际上他哪样都没有好好去学。他偶尔草草画上一两笔,但只是一些片断——一个小屋顶,炊烟从烟④囱里袅袅上升,鸟儿在飞翔;一小片水,一株杨柳垂向水面,或许还停泊着一只小船;一汪贮水池,上面浮游着几只鸭子,一个男孩儿或是一个女人呆在岸上。这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抒情写意的才能,只有一种强烈的审美感。一只翱翔的鸟、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一株迎风摇摆的树——这些东西的美吸引住了他。晚上他常常在家乡的街道上漫步,赞赏着商店橱窗的五光十色、人群所带来的青春与热情的意味,以及树丛里面人家那灯光明亮的窗子里透露出的爱情、舒适和家庭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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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

  ②泰恩(1828—1893),法国史学家。

  ③吉本(1737—1794),英国史学家。

  他爱慕姑娘们——简直为她们热狂——不过只热中于那些真正艳丽的。在学校里,有两三个姑娘使他想起以前偶然读到过的诗句——“象紧张的弓弦一般美丽,”“你的风信子般的发丝,你的秀美的脸庞,”“轻盈的体态,愉快的身影”①——但是他不能自自在在地和她们聊天。她们是很美的,可是却离他非常远。他把她们看得过美了,其实美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灵里。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有一个姑娘,黄头发编成一大股一大股,分披在脖子上,象熟了的麦穗似的,她经常萦绕在他的思想里。他远远地爱慕着她,但她从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一双多么矜持的黑眼睛在炽热地盯着她。她离开了亚历山大,因为她的家搬到另一个镇上去了。随后,他渐渐淡忘了,因为美貌的姑娘多着呢。但是她头发的颜色和她那绝妙的脖子,却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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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三句诗第一句出处未详,第二句为美国诗人爱伦·坡《给海伦》一首诗中的一句,第三句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她是个愉快的形影》一首诗中的一句。

  威特拉原打算送这几个孩子进大学,可是他们没有一个真正渴望受教育。他们或许比书本还聪明些,因为他们是生活在幻想和情感的境地里。茜尔薇亚想做母亲,于是在二十一岁那年就嫁了《呼吁日报》编辑卞雅明·柏哲斯的儿子亨利·柏哲斯,第一年就养了个小孩。玛特尔梦幻般地埋头在代数和三角里,不知道自己该教书呢,还是该结婚,因为小康的家境要求她做点儿事。尤金楞呆呆地读着书,压根儿没有学到什么实际的玩意儿。他稍微写过一点东西,可是十六岁的他所写的作品是孩子气的。他也画上两笔,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他画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实际的事情,一般都对他没有意义。但是一听到人生在世总得做点儿实际工作——象他父亲那样做买卖、在商店里做店员、经营大生意——他就给吓倒了。这可叫他发毛为难;就连在这年纪,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都不知道。他不反对父亲做的这种工作,可是他对它并不感觉兴趣。就自己来说,他知道这无非是个没有出息的、枯燥无味的谋生之计;至于干保险工作,那也同样糟糕。他根本就耐不住性子把保险单上详细列举的罗里罗嗦的条款细看一遍。有时候——通常是傍晚和星期六——他在父亲店里帮忙,可是那简直是痛苦的工作。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早在尤金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就看出来,他是不适合做买卖的;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老威特拉确切地相信了这种看法。从他看书的倾向和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来看,他也同样地相信,这孩子对他的学业是不感觉兴趣的。玛特尔比他高两班,不过有时候他俩在一间教室里。据她报告说,他幻想的时候太多了。他老是朝窗外望着。

  尤金结交姑娘的经验并不十分丰富。他只有过一般少年人通常所经历的那种小事情——譬如,偷偷地去吻姑娘们,或是姑娘们偷偷地吻他们——尤金遇到的是后一种情形。他并没有对哪一个姑娘特别有意思。在十四岁那年,他在一次宴会上被一个小姑娘挑选了做舞伴,至少做了那一晚的舞伴,接着在“邮政局”①的游戏里,他在一个黑房间里享受到姑娘的美妙的拥抱和亲吻,但是从那次以后,就没再有过什么遇合。有了这一次经验作为基础,他就梦想着谈情说爱,不过总有点儿羞怯,有点儿缥缈。他怕姑娘们;她们,老实说,也怕他。她们不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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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游戏,详见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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