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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克莱德终于说:“哦,我以前来过这儿,戴的就是这顶帽子,回去的时候忘了,但前天我来了,却又找到了。”“哦,我明白了。我说,得来简直毫不费工夫了。”梅森开始感到,他这个对手实在挺狡猾——他非得想出更加精明的圈套不可。与此同时,他还决定传唤克兰斯顿家里的人,以及参加熊湖露营活动的每一个人,也许他们有人记得克莱德这次来宿营地时有没有戴过草帽,克莱德上次走时有没有留下草帽。克莱德当然是在撒谎,梅森就要当场戳穿他。

  所以,一路上从这里起,一直到布里奇伯格和县监狱,克莱德委实连一点儿真正的平静都没有。不管他怎么拒绝回答,梅森老是冷不丁地向他提出类似下面的诸问题:你既然真的打算在岸上进午餐,为什么非要划到远远的湖的最南端去,那儿景色并不见得比别处漂亮呢?还有,那天下午剩下来的时间,你是在哪儿打发过去的——当然罗,不会就在那个肇事地点吧?然后,梅森又突然回到在他手提箱里发现的桑德拉写的那些信。克莱德认识她有多久了?看来她好象很爱他,他是不是也非常爱她?是不是因为桑德拉答应过秋天跟他结婚,他才决定谋害奥尔登小姐?

  这最后一条罪状,虽然克莱德拚命加以否认,但绝大部分时间,他依然一声不吭,他的那双苦恼、不幸的眼睛,没精打采地凝视着前方。

  随后,在湖的西头一户农家阁楼上,而且是铺在地板上的草荐上,度过了一个最凄凉的夜晚。西塞尔、斯温克和克劳特手里提着枪,轮流监视他。梅森和执法官等一行人睡在楼下。不知怎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天快亮时,当地一些居民就过来问:“听说在大比腾杀死姑娘的那个家伙就在这儿——是真的吗?”于是,就一直等到大天亮,看他们分乘梅森寻摸到的几辆福特车把他押走。

  到了小鱼湾和三英里湾也是这样。大批群众——农民、商铺掌柜、避暑的旅客、林区居民和孩子们——全都围拢来:显然事前接到了电话,知道凶犯即将押至此地。在三英里湾,伯利、海特、纽科姆因为事先接到了电话,便把为了最后确认克莱德而必不可少的所有大比腾的证人,都传唤到加布里埃尔·格里格面前。此人乃是当地一名身材细瘦、脾气乖戾,但又明察秋毫的治安官。现在梅森向这位当地法官控告克莱德谋杀罗伯达,要求依法将他关押在布里奇伯格的县监狱里。随后,他偕同伯顿、执法官及其几名助手,将克莱德押往布里奇伯格,立刻关押起来。

  克莱德一到狱中,马上倒伏在一张小铁床上,在极端绝望之中,捂住自己的脑袋。此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他们走近监狱时,他看见外面挤满了人,少说也有五百以上——有的喧嚷,有的嘲笑,有的恐吓。因为大家都已经听说:他为了想跟一位大富人家的小姐结婚,便非常残酷地把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工给砸死了,而她唯一的罪过,仅仅是因为她太爱他了。耳畔传来一阵阵粗暴的、带有恐吓性的叫喊声:“就是他,这个卑鄙透顶的流氓!凭这就得绞死你,你这个年轻的魔鬼,等着瞧吧!”这是跟斯温克差不离的一个年轻的林区居民说的——此人从人群里探出身子,他那年轻人的凶狠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严酷的、毁灭一切的神色。更糟的是,这儿典型的小镇贫民窟里一个细瘦的姑娘,身穿格子布衣服,在拱门昏暗的亮光底下,探出头来喊道:“你们看,这个偷着逃跑的下流鬼——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你以为你能逍遥法外,是吗?”

  克莱德紧紧畏缩在执法官斯莱克身边,暗自琢磨:啊,人们真的以为是我杀害了她!说不定他们甚至会给我动私刑!可他已是那么困乏、慌乱、低下和不幸,因此,一见到监狱敞开它那道钢制大门来迎接他,说真的,他才舒了一大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道大门向他提供了保护。

  殊不知他进了牢房,一刻也合不上眼,这漫漫的长夜,一缕缕思绪还是不停地萦绕脑际,不断折磨着他。他时时刻刻想到的是——永远逝去了的那一切。桑德拉!格里菲思一家人!伯蒂娜。莱柯格斯的所有熟人,一到早上,都会知道了。最后,他母亲也会知道,几乎人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此刻桑德拉在哪儿呀?梅森回宿营地去取他的东西时,当然罗,早已告诉了她,以及所有其他人。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一个谋杀案的策划者!不过,要是有人真的能够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好了!要是桑德拉、他的母亲,或是随便哪一个人能理解他就好了!

  也许他应该在事态进一步发展以前,把所有一切经过都给梅森讲清楚。不过,这就意味着把他的策划、他原来的真实意图、那架照相机,以及他的泅水而逃,都得直言不讳地讲出来。还有那无意之中的一砸——(关于这一砸,有谁会相信他呀)——事后他把照相机三脚架藏匿了起来,等等。此外,这一切只要人人都知道了,那末,他——无论对桑德拉,对格里菲思一家人,甚至于对每一个人——还不是照样都完蛋了吗?而且,很可能还是以杀人罪,照样被起诉,被处死。啊,老天哪——杀人。而且,现在他就得受审;对她犯下的骇人罪行也将得到证实了。那时,他照样会被处以电刑,可不是吗?最大的恐怖就会落到他头上——也许是死刑——因为杀了人——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死!天哪!罗伯达和他母亲写给他的那些信,要是他没有留在佩顿太太家他那个房间里就好了。要是他动身前把那只箱子搬走,比方说,搬到另一个房间去就好了。为什么他没有想到那样做呢?不过,他忽然一个闪念,那时这么做说不定也是错了,看来叫人起了疑心,可不是吗?不过,人家怎么会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呢?稍后,他的思绪马上又转到箱子里头那些信上去了。因为,至今他还记得母亲的那些信里,有一封提到了堪萨斯城一事,这就是说,梅森想必也会知道了。他要是把那些信——不管是来自罗伯达的,或是他母亲的,一古脑儿——通通毁掉就好了。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做呢?可是,到底为了什么,他也回答不上来——也许只是一种愚蠢透顶的想法,要把所有一切的细微末节,哪怕是人们给他的一点儿青睐,一点儿好处和一点儿温情全都保存下来。要是他头上没有戴那另一顶帽子——在树林子里没有碰上那三个人就好了!老天哪!本来他早该知道,人家总会设法追到他头上来呀。要是他从熊湖边宿营地进入树林子后,带着他的手提箱和桑德拉给他的信继续往前走就好了。也许,也许,有谁说得准呀,在波士顿或是纽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说不定还找得到避身之地。

  他整天价惴惴不安,无比苦恼,压根儿睡不着,老是踱来踱去,或是坐在那张又硬又怪的小床边沿,想啊、想啊。天亮了,一个瘦骨嶙峋、患风湿病的监狱老看守,身穿一套鼓鼓囊囊的、磨旧了的蓝制服,端过来一个黑铁托盘,里头有一杯咖啡、几片面包和一份火腿蛋。此人好歹把托盘往那个小不点儿的窗口塞了进去,好奇地,但又漠然地望了克莱德一眼,尽管克莱德压根儿都不想吃。

  后来,克劳特、西塞尔、斯温克,最后还有执法官本人,一个个先后进来看了看,都说:“嗯,格里菲思,今儿个早上好吗?”或是说:“喂,也许你要我们帮点忙吗?”可是他们眼里都显露出人们以为是他所犯的罪行在他们心中所引起的震惊、厌恶、怀疑与恐怖。不过,尽管这样,他们对克莱德关押在这里,还是感到另外一种兴趣,乃至于充满了谄媚的骄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格里菲思家的一个成员——南部好几个大城市里最负盛名的上流社会的一分子呀。再说,他们如同外边那些着了魔的公众一样认为:克莱德犹如一头被诱捕的野兽落入了法网,这正是因为他们非凡的技巧,现在又可作为他们这种技巧的见证,可不是吗?而且,各家报刊也好,还是广大公众也好,当然都会谈论此事,他们也就大大地出名了——他们的照片和他的照片一起刊登在各家报刊上,他们的名字也总是跟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克莱德透过铁栅栏望着他们,尽可能对他们彬彬有礼,因为如今他已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可以随意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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