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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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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你来时都很准吗?” “是的。” “哦,第一,”他说话时的语调,比刚才更加让人感到安适、欣慰——仿佛抓住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自己从只有倒霉、一无好处的这件事中解脱出来。“这可能并没有象你所想象那么严重。我知道,也许你已经给吓坏了,不过,妇女经期错过一个月,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怎么说,不经过特殊检查,也就没法加以确诊。即便你是这样吧,最好还是再等上两个星期。到时候也许你会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没了。这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的。看来你好象神经太过敏,心情太紧张。而有时正是因为心情太紧张导致了经期挪后。反正你只要听我的话,不管你想怎么办,现在你怎么也不能胡来一气。先回家去,等到你真正弄清楚了再说,在那时以前,你最好千万别采取任何措施。” “可我早已服过一些药丸子,但一点儿都不起作用,”罗伯达恳切地说。 “什么样的药丸子?”格伦医生深切关注地问。听了她说明以后,他仅仅这样指出说:“嘿,这些药丸子呀。得了吧,你要是真的有了身孕,那些药丸子恐怕对你也并不会有真正功效。不过,我还得再一次劝你等一等为好。你要是发现第二次经期又没有来,到那时再想办法也还来得及。不过,即便那样吧,我还是衷心劝告你最好打消这种念头。因为这会妨碍自然的法则,我认为是要不得的。你要是生下了孩子,好好关心他,这就要好得多了。那时,你在良心上就不会因残害了一个小生命而又感到罪孽深重了。” 他说这些话时,态度很严肃,自以为言之有理。可罗伯达正面临(看来医生根本理解不了的)恐怖,就象刚才那样富于戏剧性地大声嚷道:“但我可不能这么办,医生,我跟您说,我可不能这么办呀!我可不能这么办呀!您不会明白的。哦,除非我能设法把它摆脱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可真不知道呀!我可真不知道呀!” 她摇摇头,紧攥着拳头,身子却在摇来晃去。格伦医生见她如此惊恐万状,心里也很难过,觉得这正是她自己一时胡闹,才落到今日里这么可怕的下场。可是,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来说,他对这类事的态度一向非常冷淡,因为这类事只会给他招惹麻烦。所以,他的态度还是象刚才那么坚决,找补着说:“刚才我早跟你说过——”他慢条斯理地说。“霍华德小姐,如果这是你的真名字,我是坚决反对做这类手术的,正象那些年轻男女放荡不羁,最后到了他们都觉得非做这类手术不可的时候,我也是坚决反对做的。这一类事,做医生的断断乎不会过问,除非他乐意坐上十年班房。而且,依我看,这一项法令是很公正的。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目前处境对你该有多么痛苦。不过,尽管放心,总有人愿意帮助象你这样的姑娘,只要你再也不想做有违道德与法律的事。因此,此刻我可以给你的最好劝告,就是:不论现在也好,还是往后任何时候也好,千万不要病急乱投医。最好回家去,找你父母把这件事如实告知他们。我敢对你说,这个办法好得多——真的好得多。决不会象你现在想象的那么难受,也不会象你过去另有打算时那么邪恶。要是真的象你所想的,那么别忘了:这是关系到一条人命的问题。一条你要残害的人命,对此我决不能给你一臂之助呀。说真的,我怎么也不会的。也许有一些医生——这种人我知道到哪儿都是有的,他们看待自己的医德,可远远不象我那么严格,但是,我可不能随波逐流,也变成他们那号人。因此,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 “所以嘛,此刻我可以奉劝你的,就是:回家去找你父母,如实告知他们。现在,也许你觉得很难受,可是慢慢来,你会觉得好一些。要是他们乐意的话,不妨让他们上这儿来,跟我谈一谈。我一定想办法,使他们相信,这压根儿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过,对于你请求的那件事——我非常、非常抱歉。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能做的。我的良心也不会答应的。” 话音刚落,他同情地望着罗伯达,但眼里却流露出一种坚决的不改初衷的神色。罗伯达一见自己寄予医生的全部希望骤然破灭,也就惊呆了。这时,她终于认识到,不仅仅是克莱德提供的消息,使她找错了门,而且,不管她使出种种解数也好,还是想得到医生怜悯也好,也全都失败了。这时,她踉跄地朝门口走去,未来的恐怖又袭上她的心头。医生非常客气、非常遗憾地送别了她,随即把门关上。她一走到大街上,置身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孤苦无告地偎依在那儿一棵树干上——她整个身心力量一下子丧失殆尽。他已拒绝帮助她!他已拒绝帮助她!现在该怎么办? 第三十八章 医生拒绝帮助这一决定,首先使他们俩——罗伯达和克莱德——大吃一惊,甚至感到无比惶恐。如今,事情已明摆着:生下了私生子,将使罗伯达声名狼藉,而这丑闻一被揭发,克莱德必将落得个身败名裂。看来除此以外,已无别的出路。可是,至少克莱德觉得:那阴沉沉的棺罩好象已在逐渐向上揭开。说到底,也许正如医生所说的——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这是她神志清醒过来以后跟他念叨过的。杂货铺掌柜,还有肖特和格伦医生也都说起过——完全有可能是罗伯达自己弄错了。这个说法尽管安慰不了她,但它所产生的不良后果,就是使克莱德越发沮丧、冷漠。这首先是因为他实在无力解决这一难题而时时感到惧怕,同时又唯恐一旦真相被揭露,那他必定是身败名裂。因此,他并不是全力以赴去解决问题,而只是一再延宕,迟迟不动。因为这是他的天性使然。尽管他也知道,如果他不马上想办法,就很可能有悲惨的结果,可是,要再次四出找人而又不使自己碰上危险,他觉得简直太伤脑筋了。想想吧,用他的话来说,医生已“拒绝她了”,而肖特的话居然如此不管用! 又是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克莱德只是在绞尽脑汁,想现在又该去找谁,实际上他连一个都没有想出来。向人家打听,可真难开口呀。压根儿办不到。再说,叫他向谁打听呢?是的,向谁打听呢?这类事就得花时间,可不是吗?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罗伯达两人都有充裕时间可以考虑——万一医药或手术解决不了罗伯达的问题——他们又该采取什么措施,甚至他们每人都可以向对方提出一些要求来。罗伯达一个劲儿不断地紧催他,如果说不是口头上催,至少也是通过上班时她那脸上的表情紧催不迭。她已下了决心,在这场搏斗中自己决不能就这样孤零零地被抛弃了——她怎么也不甘心呀。可另一方面,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克莱德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一开头他做过的那些事以外,他压根儿不知道再下一步怎么办。知己朋友他一个也没有。因此,他只好把这个难题当做假想中的问题,一会儿跟这些人聊聊,一会儿又跟那些人谈谈,希望寻摸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与此同时,尽管听起来不太现实,不可捉摸,那就是桑德拉置身其中的快乐世界照旧在向他招唤。每到夜晚和星期天,尽管罗伯达处境那么可怜,心情那么绝望,只要有人邀他,他还是照样东奔西跑,乐此不疲,于是,几乎经常浮现在他眼前的、骇人的灾祸的幽灵,他也就可以暂时忘却了。要是他能摆脱困境该有多好!要是他能做得到,该有多好。可是,怎么办呢,没有钱,没有亲友,医学界又不熟悉,或是不说医学界吧,对那个乱搞两性关系的那帮子人的秘密世界也不懂——有些人,比方说格林-戴维逊大酒店里的侍应生,有时好象懂得一些。当然罗,他已给拉特勒写过信了,但并没有收到回信,因为拉特勒早已迁居佛罗里达,克莱德的信还没有转到他手里。至于本地人,凡是他熟悉的,不是跟厂里有关系,就是同上流社会有来往——他们这些人,从一方面来说,太缺乏经验而太危险,从另一方面来说,又可以说是太疏远而太危险。因为他跟他们里头哪一个人都说不上很近乎,所以还得不到他们完全信任,愿为他保守秘密。 然而,他非得想出个什么办法来不可——他可不能听任不管,随它去。当然,罗伯达不会允许他长时间不采取对策——要知道她的窘境随时都有可能被揭露出来。于是,他真的马上开动脑筋,如同捞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所有一切哪怕是众人都认为绝无希望的机会。比方说,有一回,他厂里的一个同事领班无意中谈到,他那个班组里有一个姑娘“未婚有了身孕”,厂里逼她离厂。克莱德就趁机问这个同事,要是这个姑娘养不起小孩,或是不愿意生小孩,那末,依他看,她该怎么办呢。偏巧这个领班跟他一样毫无经验,只是说,她要是认识哪个医生,也许就得去找医生,要不然还得“硬挺着到底”——因此,克莱德还是没有摸到底。还有一回,是在一家理发馆里谈到《星报》上刊登的一条本市新闻,说有个姑娘正控告本地一个浪荡子原先答应结婚,现在却不履行诺言。有人说,她“除非万不得已,当然,决不会控告这个家伙的”。克莱德立刻抓住这一机会,满怀希望说:“不过,依你看,她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她摆脱困境,而不会嫁给一个她所不喜欢的人?” “哦,这事可不象你想象那么容易,特别是在我们这儿,”正在给他理发的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开了腔说。“第一,这是违法的;第二,这可得花很多钱。你要是没有钱,得了,当然罗,有钱好使鬼推磨嘛。”理发师正用剪子给他修剪头发,心事重重的克莱德却在暗自思忖,刚才这话说得多实在。他要是有很多钱——哪怕几百块钱吧——谁知道,也许就可以说服罗伯达——让她自个儿上某个地方去动手术。 可是每天他还是象上一天那样对自己说,非得寻摸到一个医生不可。而罗伯达则对自己说,也非得自己想想办法不可——要是克莱德依然这样一味延宕下去,她再也不能指望他了。这种吓人的事,既不能开玩笑,也不能随便让步呀。这是硬要她接受的一种无情哄骗啊。显然,克莱德还没有认识到:这将对她,甚至对他,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要是他不帮助她——而他一开头就清清楚楚答应过要帮助她的——那就别指望她独自一人能顶住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那是绝对顶不住,绝对顶不住,绝对顶不住!因为在罗伯达心目中,克莱德毕竟是个男子汉——地位也挺不错——但现在陷入困境,无力挣脱出来的是她,而不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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