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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十二月初一个傍晚——即在他跟桑德拉不期而遇过了约莫两个礼拜——克莱德从厂里回来,一看见他柜子上靠着镜子竖着一个乳白色信封,心里大吃一惊。字迹很粗,很潦草,是陌生人写的。他拿了起来,翻过来看看,还是闹不明白是从哪儿寄来的。背面是B.T.或J.T.的缩写字体——他还是看不清楚:因为这些花体字母如此令人费解地缠在一起。他撕开信封,抽出来一份请柬,全文如下:

  兹定于十二月四日(星期四)

  不定期俱乐部假座威克吉大街135号

  道格拉斯·特朗布尔寓所

  举行首次冬季聚餐舞会

  恭请光临,并祈赐复杰尔·特朗布尔小姐

  背后字迹,如同信封上一样乱涂,写道:

  亲爱的格里菲思先生:

  我想也许您会来的。这儿一切都不拘形式的。相信您一定喜欢。如同意,请告知杰尔·特朗布尔!

  桑德拉·芬奇利

  克莱德简直惊喜交集,伫立在那里看信。因为,他第二次跟她见面以后,比过去更加想入非非,梦想将来总有办法摆脱目前自己卑微的地位,跻身于上流社会。是的,眼前这种碌碌无为的环境,依他看,是跟他这个人极不相称的。如今果然时运来了——“不定期俱乐部”发来了请柬,这个俱乐部尽管他以前从没有听说过,但肯定是有来头的,因为入会的都是这些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请柬背后,不就是桑德拉的手迹吗?实在太妙了!

  他是那样大吃一惊,委实掩饰不住自己心里的高兴劲儿,马上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会儿洗手又洗脸,一会儿觉得领带也许不太合意,换上一条——继而想到这次他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一会儿又回想起上次桑德拉怎样望着他的一颦一笑。同时,即便在眼前这个时刻,他心里还不禁纳闷,要是罗伯达有特别的视觉能力,目睹他一看到这份请柬就乐成这副样儿,又会作何感想呢。当然罗,因为现在他再也不受他父母的传统观念的束缚,所以对待她的态度也就变化了,她要是知道他现在这种想法,心里肯定非常痛苦。尽管他想到这里,连自己都困惑不解,但怎么也改变不了他对桑德拉的万种思绪。

  那个多了不起的姑娘!

  那个美人儿!

  还有她置身于其中的那个有钱有势的上流社会啊!

  他对这一切的想法,都是与生俱有的异端邪说,跟传统格格不入,因此竟然一本正经地反射自问道:既然一想起桑德拉就能使他心中获得更大快感,那他为什么不能将自己一腔情思从罗伯达转移到桑德拉身上呢。谅想罗伯达也不会知道。她怎么都看不透他的心思。她不会知道这种意外变故,除非他自己告诉她。当然罗,他压根儿不想告诉她。他又反躬自问:象他这么一个穷小子,一心想往上爬,有什么不好呢?不是也有跟他一样的穷小子,照样跟桑德拉那样有钱的小姐结婚吗?

  尽管他跟罗伯达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至今他仍记忆犹新,他从没有说过要娶她,他要娶她,恐怕只是在某种情况之下。可是这种情况,他心里想,特别是因为他在堪萨斯城早已学到了乖巧,现在也就不见得会发生了。

  如今桑德拉突然再出现在他面前,却又激活了他那狂热的幻想。这一尊金光闪闪的女神,原是完全使他心旌动摇,此刻却降尊纡贵,以公开直接的方式念叨他,建议把他也请来。毫无疑问,她本人也将到场。他一想到这里,简直就乐不可支了。

  既然吉尔伯特和格里菲思一家人肯定会听说他这次赴会的事,那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他们要是在桑德拉邀他去别处赴会时碰见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哦,只要想一想!那会使他们恼火呢,还是高兴?使他们觉得他更好呢,还是更坏?归根到底,这事当然跟他完全无关。正式邀请他的,正是在莱柯格斯身份地位跟格里菲思一家人相同的人(对于他们,格里菲思一家人显然也不能不表示尊敬),可不是吗?而且,那不是由于他耍了花招,而是一切纯属偶然,这些事实当然不能说明他是强求得到的。至于人际关系的细微差异,固然他历来不善于识别,但此刻他心里带点儿挖苦地暗自喜悦:现在吉尔伯特与格里菲思一家人,不管愿意不愿意,可能不得不看重他了——甚至说不定请他到他们府上作客去。事实上,只要别人邀请了他,他们作为亲戚,怎能把他赶走呢?哦,这真让人高兴!而且,也不管吉尔伯特对他是多么瞧不起。他一想到这里,差点儿格格大笑。他觉得尽管吉尔伯特会有反感,可他伯父与麦拉未必会不高兴吧。因此,他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即使吉尔伯特暗中为此向他进行报复。

  这次邀请该有多妙啊!桑德拉要不是对他感到有一点儿兴趣,干吗还给他偷偷地乱写一通呢?为了什么呢?这个想法使他如此激动不已,连当天晚饭差点儿都没吃好。他拿起请柬,亲吻着桑德拉那些字迹。可他并没有象往日里那样上罗伯达那儿去。他决定要象头一次同她重逢前一样,只是先去溜达一会儿,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早点睡觉。明天一早,他照例找个借口——说他上格里菲思家或是厂里某某负责人家去,听取有关工作的汇报,反正这类会议倒是常有的。因此,今儿晚上他压根儿不想去看罗伯达或是跟她聊聊天了。这些他可办不到。可是继而一想到桑德拉以及她对他感到兴趣——委实也太诱人了。

  第二十五章

  不过,在这过渡时期,他对罗伯达只字不提桑德拉,虽然哪怕是在厂里或是在她房间里,紧挨着她身旁的时候,他心中禁不住会想到桑德拉此刻也许又在跟上流社会人士如何应酬交际。罗伯达有时也感到他的思想和态度有些飘忽、冷淡,好象一下子把她完全忘掉似的,于是,她就暗自纳闷,真不知道最近他为什么如此心事重重。可他呢,每当罗伯达不在看他的时候,心里就不断琢磨——假定说——假定说——(反正是桑德拉煞费苦心,让他不时回想起她来的)——假定说他真的使象桑德拉这么一个姑娘对他感到兴趣呢?那时对罗伯达该怎么办?怎么办?要知道现在他们俩已是这样亲密无间呢!(天哪!真该死!)说到罗伯达,他是喜欢她的(是的,他是很喜欢她的),可现在,沐浴在这颗崭新的星辰的直接照耀之下,由于它的光化射线是如此强烈,他几乎再也看不见罗伯达了。难道说是他全错了吗?这样做就会造孽了吗?他母亲准定这么说的!还有他父亲也会这么说的——也许每一个有正确的人生观的人都会这么说的——说不定包括桑德拉·芬奇利——也许还有格里菲思一家人——以及所有一切的人,全都会这么说的。

  殊不知这年第一次下着一点小雪,克莱德戴着一顶新圆筒礼帽和一条洁白的丝围脖(这些都是他新结识的、一个名叫奥林·肖特的杂货店老板撺掇他买的,此人对他颇有好感),手里还撑起一把新绸伞挡雪,径直朝着威克吉大街上特朗布尔家那幢虽然算不上很神气,可还是很有味儿的寓所走去。这幢房子怪矮的,布局又很凌乱,内部灯光照在拉下来的一块块窗帘上,仿佛就象圣诞卡似的。即使他准时来到,此刻门前早已停了五六辆各种牌子、各种颜色的漂亮小汽车,纷纷扬扬的一片片雪花,都飘落到车顶上、脚踏板上、挡泥板上。他一看见这些汽车,就深感自己财力不足,而且看来一时恐怕还无法加以弥补——他毕竟没有足够的钱去置备类似小汽车这种必需品。他一走近门口,就听见里头一片说话声、欢笑声。

  一个身材瘦长的仆人,把他的帽子、外套和绸伞接过去了。克莱德劈面就见到了显然在引颈等候他的杰尔·特朗布尔——她是一个温柔的、长着鬈曲的金发的碧眼姑娘,说不上美得令人黯然销魂,但是活泼、漂亮,穿一身白缎子连衣裙,袒裸着胳臂和肩膀,她前额上还用丝带束着一颗假钻石。“不必自我介绍了吧,”她走过来跟克莱德握手时,高兴地说。“我叫杰尔·特朗布尔。芬奇利小姐还没有到。不过,我想,反正我和她一样,也可以做东道主吧。里边请,大家几乎都在里头。”

  她领着他走过好几个似乎互成直角、连在一起的房间,一面走,一面找补着说:“你长得活象吉尔·格里菲思,是吧?”“是真的吗?”克莱德只是淡淡地一笑。这一对比,让他心里觉得怪美滋滋的。

  这儿天花板很低。一盏盏漂亮的灯,透过彩绘灯罩将柔和的灯光投射到幽暗的墙壁上。两个连在一起的房间里,壁炉火苗正旺,给配有垫子的舒适的家具蒙上了一层攻瑰色的反光。

  房间里有画、有书,还有精美的小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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