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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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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去,真是太可惜了。听说你身体不好,我真替你可惜。” 身体满好。赫斯渥太太一听忍不住要说出口来。结果呢,她摆脱了自己想否认和追问的那股冲动,简直粗声粗气地说:“是的,太可惜了。” “看样子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会非常之多,不是吗?”这个熟人说,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 经理太太要想追问下去,但是找不到机会。她一时竟弄得茫无头绪,只想好好考虑一下,不知道这个新的骗局是什么意思,竟使他在她没病的时候说她在生病。这又是一个不要她同去而找出的借口。她决心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你昨晚去看戏了吗?”她坐在包厢里,问下一个和她招呼的赫斯渥的朋友。 “去的。你没有去吗?” “没有去,”她回答。“我的身体不大好。” “你丈夫对我就是这么说的,”他回答。“是的,真有趣。比我估计的要好得多。” “到的人很多吧?” “全场客满。真是次麋鹿会的盛会。我看到了你的许多朋友——哈里森太太、巴恩斯太太、柯林斯太太。” “真是一次盛大的联欢会。” “确实如此。我太太看得非常高兴。” 赫斯渥太太咬着她的嘴唇。 “原来,”她想,“他就是这么办的。告诉我的朋友,说我生病不能去。” 她弄不懂是什么事情吸引他要单独前去。其中一定有鬼。她搜索枯肠要找出理由来。 晚上,当赫斯渥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已经左思右想,怒不可遏地要他交代清楚,向他复仇了。她要知道他这奇怪的举动包含着什么意义。她认定这事情后面还有她所没有听到的事,而恶意的好奇心已和不信任以及她早晨的余怒完全混合了起来。她像即将临头的灾祸的化身,愤怒地踱来踱去,眼睛四周的阴影越来越浓,野性未驯的肌肉在她嘴边勾勒出冷酷的线条。 在另一方面,我们大可相信,这位经理是兴高采烈地回家的。他和嘉莉的谈话与协议使他精神兴奋,以致他的心情像一个在高兴地歌唱的人一般。 他为自己觉得骄傲,为他的成功而骄傲,为嘉莉而骄傲。他可以和气地对待整个世界,对自己的太太也并无怨恨。他有意做得和蔼可亲,忘记她的存在,生活在他已经恢复的青春和欢乐的气氛中。他跨进门来时就带着些这样的心情,但是这没有持续多久。 倘使我们想想风暴即将来临的情景,我们对赫斯渥家当时的情况就可以有一个完善的印象了——这种风暴甚至在一个温暖而平静的夏天里也可能发作。在这种时刻,虽然空气里充满了电力,静止得预示着不祥,可是却没有什么不快意的地方。这风暴来临时并不像那低压、笼罩在海上的雾气,会同时降低气温,使人颓丧。确切地说,它的到来反而会振作人的神经系统,使肌肉紧张,整个人体和谐地活动起来,以致加速血液的流通,引起愉快的感觉。即使它爆发之后,在喧闹的噼啪声中,在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风吹雨打之中,一个人也只会弄得不知所措,但是并不狼狈不堪。即使在那时候,也不会像阴天淅沥不断的苦雨那样使人精神沮丧,而只能使我们跳将起来,惊异不止,机警地倾听高低杂乱的声音,精神旺健得像一个卷入纷嚣、混乱中的人一般。 所以现在,他进来时觉得家里显得非常可爱和非常舒适。他在客厅里看见一张晚报,是女仆放在那里而赫斯渥太太忘记拿的。在饭厅里,餐桌上铺着干净的台布,摆着餐巾,玻璃杯和红花瓷器在闪闪发光。他从敞开的门口望到厨房里,那里炉子里的火在噼啪作响,夜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小乔治正在不大的后院里和他新买来的小狗玩耍,杰西卡在客厅里弹钢琴,愉快的圆舞曲的乐声传到了这舒适的家庭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好像都同他自己一样,恢复了他们的兴致,寄情于青春和美景,要想寻欢作乐。他觉得简直愿意对他身边的人都说句好话,他对铺好的饭桌和擦亮的餐具柜万分亲切地望了一眼,然后上楼到起居室里,坐在舒适的安乐椅里看报,从敞开的窗子可以望见下面的街道。可是,他一走进室内,发现他的太太在一面梳头发,一面独自默想。 他轻轻地走进来,心想用一句和气的话以及一个现成的许诺来缓和可能还没有消除的怒气,但是赫斯渥太太一声不响。他就在大靠背椅里坐下来,为要坐得适意些而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打开报纸,开始看起来。隔了一会儿,他看到一篇关于芝加哥队和底特律队的一场棒球赛①的非常诙谐的报道,不禁高兴地笑了。 ① 芝加哥白袜子棒球队于 1876 年参加国家棒球联盟。1887 年,与底特律队的比赛曾哄动一时,最后底特律队得胜。 当他在含笑看报的时候,赫斯渥太太不在意地从她面前的镜子里观察着他。她看到了他愉快和自足的态度,他轻松的气度和含笑的情趣,而这就增加了她的怒气。她弄不懂的是,既然他至今已表示了讥刺、冷漠和轻视的态度,而且只要她能容忍,还要一直这样干下去,那末,怎么还能在她面前做出这般模样来。她心里在想应该怎样对他讲——要用怎样着重的语气来郑重表明她的意见,怎样把全部事情都追逼出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真的,她那亮光光的利剑一般的愤怒,只是由于她还在思索,才暂时没有爆发。 正当这时候,赫斯渥看到了一条有趣的新闻,说一个外地人来到本城,上了一个搞赌局的骗子的当。他觉得非常有趣,终于他的身体动了一下,格格地笑出声来。他希望能引起他太太的注意,把新闻读给她听。 “哈哈,”他小声叫道,像在自言自语一般,“真有趣儿。” 赫斯渥太太还是在梳头,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他又动了动身体,继续看别的新闻了。最后,他觉得他的好兴致似乎该发泄一下。朱丽亚为了今天早晨的事,心里也许还在不高兴,但那是容易补救的。事实上,是她在闹别扭,但他并不计较。倘使她高兴,她可以立即到沃基肖去。越早越好。一有机会,他就要告诉她,于是这事情就可以全过去了。 “你可知道,”他看到另一条新闻时终于开口说,“有人提出诉讼,要伊利诺斯中央铁路不通过湖滨大道②,朱丽亚?”他问。 ② 这事件发生于 1887 年,由美国最高法院作出判决,铁路当局胜诉。 她简直无法强制自己去作回答,但还是勉强干脆地说了声“不”。 赫斯渥竖起了耳朵。她声音里震荡出一种声调,很是刺耳。 “倘使他们这么办,倒是件好事,”他说下去,一半是自言自语,一半是对她说的,虽然他觉得她那边有些不对头。他又非常谨慎地看他的报纸,却留心着听取有什么能告诉他即将发生什么事的细微动静。 事实上,像赫斯渥这般乖巧的人——对各种各样的气氛都这么留心、敏感(尤其是以他自己的思想水准来说),要不是头脑里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是决不会在他太太这样的人面前犯这样的错误的。要不是嘉莉对他的垂顾使他念念不忘,她的许诺使他神魂颠倒,他决不会以这么愉快的心情来看待这个家的。这天晚上家里可并不特别光明而愉快啊。他只是完全看错了,要是他带着正常的心情回家,就能够大大地适宜于应付这个局面。 他把报纸再看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想些办法来改善一下情况。他的太太显然是无法用一句话就愿意和解的。所以他就说:“乔治在院子里的那只狗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不知道,”她抢白说。 他把报纸放在膝上,懒洋洋地望着窗外。他不打算发脾气,只想百折不挠,态度和蔼,问几句话来取得某种适度的谅解。 “为什么为了今天早晨的事情你要这么不开心?”他终于说。“我们不用为这种事吵嘴。你知道,倘使你们要去,你们尽可以去沃基肖。” “这样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和别人鬼混了,是吗?”她嚷道,对他露出坚决的脸色,脸上出现刻薄、愤怒的嘲笑。 他愣住了,好像挨到了一个嘴巴。他那劝诱、求和的态度立即消失了。 他一下子就采取了防御的态度,可是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说,振作精神,凝望着他面前这个冷酷、坚决的女人,她却毫不在意,继续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最后说,好像她掌握着不知多少情报似的——可是不必说出来。 “哦,我不知道,”他顽固地说,可是神经紧张地提高了警惕,想知道对方将说些什么。这个女人断然的态度,使他感到在斗争中失去了优势。 她并不答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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