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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可怜的乔,刚才的一些插话什么作用也没起,别人也不理他,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只有勇敢地面对他的伙计,责问奥立克干涉他自己和乔夫人的事有什么用意,还说如果奥立克是个男子汉,敢不敢和他比试一下,看看谁高谁低。老奥立克感到情况不妙,除了动武之外别无他法,于是便摆开了防卫的架势。他们连那烤焦了的破烂围裙都没有脱掉,就像两个巨人一样地扭打起来。在附近一带,我还没有见过有谁能经得起和乔交手。奥立克就好像上次和我比试的那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一样,根本不是乔的对手,没有几下就被打翻在煤灰之中,甚至都爬不起来了。乔这才打开门,出去把我姐姐扶起来。她早昏倒在窗口那儿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动武的场面)。乔把她扶进屋中,让她平躺下来。她在劝慰下恢复了精神,于是挣扎着用两手使劲地扯住乔的头发。接下去是一片安静,一场吵闹场面终于结束。这时,我脑海中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每逢极度喧闹之后的宁静时刻便会出现,觉得多像是星期天,又像是有什么人死去。于是我上楼去换衣服。

  从楼上下来时,我看见乔和奥立克正在打扫。一场不平静的风波已然消逝。除掉奥立克鼻孔上的一个裂口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当然,鼻孔上的裂口既无深刻的意义,又无光彩。他们从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买来了一大壶啤酒,正在平静地轮流把盏,共同分享。这一平静时刻对乔的影响不仅是使他显得心平气和,而且也具有某种哲人风范。乔跟着我走出来,在路上好像临别赠言般地对我说:“一会儿是大吵大闹,一会又不大吵大闹,皮普,人生也就是如此!”

  我又一次向郝维仙小姐的家中走去,所怀之情绪是如何荒唐在此无须细言。反正这种情感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讲本是很严肃的,而换成一个孩子便显得滑稽可笑。至于在我下定决心按铃之前在她家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也无须细言。至于我是如何斗争再三,是否不按铃即离去,以及如果我能够支配自己的时间,无疑我一定会立刻回家,等等,也都无须在此细言。

  莎娜·鄱凯特小姐来到了门口。埃斯苔娜却没有出现。

  “是你?你怎么又来了?”鄱凯特小姐说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来只是为了看望郝维仙小姐。显然她听了我说的话后考虑了一会儿是否应该打发我走,但是她也不愿意冒着担责任的危险这样做,最后还是放我进去了。没有多久便传出简短的口讯,叫我“上来”。

  房中的一切仍原封未动,郝维仙小姐一个人在那儿。

  “你来了!”她把目光盯住我说道,“我想你不是来要什么的吧?我可没有什么给你。”

  “郝维仙小姐,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当学徒了,干得很好,而且非常感谢您。”

  “得了,得了!”她还是老样子,不耐烦地挥动着手指。“有空就来玩吧,在你生日那天来。——哎呀!”她突然叫喊了一声,连人带椅一齐都转向了我,说,“你东张西望,是不是在找埃斯苔娜?是吗?”

  我是在东张西望,确实是在找埃斯苔娜,于是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她身体健康。

  “出国啦,”郝维仙小姐说道,“去接受上流社会的小姐所必需的教育去了,很远很远;现在可比过去更漂亮了,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仰慕她。你是不是感到看不见她有些失落感?”

  她最后一句话里暗含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说后还发出一阵令人不愉快的笑声,使我慌乱得不知该怎样回答,幸亏她马上叫我回去,免除了我的尴尬。那位胡桃壳般面孔的莎娜关上大门后,我所感到的是对我的家、对我所学的行业、对一切的一切都比以往更加不满意,而这些便是我此次造访的全部收获。

  我正沿着大街闲逛,郁郁不乐地浏览着店铺的橱窗,想着如果我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我会买些什么呢?就在这时,从书店里走出一个人,正是沃甫赛先生。沃甫赛先生的手中拿着一本情浓意深的悲剧,描写了学徒出身的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①。这是他刚才花了六个便士的价钱买来的,正准备去彭波契克那里和他一起饮茶,并且把这个悲剧中的每一个词都原封不动地读进彭波契克的大脑中去。他一看到我便立刻想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正好对着一个学徒的来读一读一个学徒的悲剧,于是他一把逮住了我,坚持要我陪他一起到彭波契克的客厅去。我想,家中也是挺凄凉的,夜晚黑暗,路上又沉闷,现在有个同行的伙伴总比没有好,所以我没有拒绝。我们来到彭波契克家中,正是街道和店铺开始上灯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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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剧作家George Lillo的五幕剧。

  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乔治·巴恩威尔》这出悲剧的演出,也不知道演出要花多少时间。但是这一天晚上我非常清楚,朗诵直到九点半才结束。当沃甫赛先生读到巴恩威尔进入新门监狱时,我想他是永远上不了绞刑架了。他一人监狱之后,描写便大肆铺开,比他可耻一生的前一阶段要细致人微得多。他报怨自己正当风华正茂时刻,却被摧残得毫无生气。我认为这些都太过分了,仿佛他花苞刚放,尚未结果,便叶落飘零,也即是在人生道路刚开始便向衰败过渡了。不过,这些只是使人感到冗长和令人厌倦,而刺痛了我的却是他们把剧中的情节和无辜的我联系起来。巴恩威尔刚开始走上歧途时,彭波契克就用愤怒的目光盯住我,仿佛是在谴责我,令我不得不感到十分的委屈。沃甫赛也卖力地想把我说成是最大的坏蛋。在他们眼中,我立刻变成了惨无人性又常流泪的人,成为杀不可赦的谋害伯父的人;似乎那个叫密尔伍德的妓女每一次都用她的花言巧语打动了我;那位老板女儿的偏爱狂又倾注在我的身上,对我一切的错事都毫不介意;在那个致命的早晨,我气喘喘地不敢动手,一直迟疑了好久,对此我所能说的就是这表现出我性格中存在着人性普遍的软弱面。终于,沃甫赛读完了这个悲剧,我也在他们眼中被处了绞刑。我当然对此感到幸运,不过,彭波契克还是坐在那里用眼睛瞪着我,摇着头,说道:“引以为戒啊,孩子,要引以为戒啊!”好像大家都知道,只要我掌握了一个至亲的弱点,使他信任我而成为我的恩主,我就会想方设法谋害他一样。

  整个朗诵表演结束后,我和沃甫赛先生出发返家,这时天已完全漆黑一片。一出镇便只见大雾迷漫,很湿很浓,关口上射出的灯光昏暗模糊,看上去灯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所射出的光也好像是雾气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注意到这点,谈论着风向一转变,雾气就从我们那边沼泽地的某个地方弥漫开来了。正在谈话时,我们遇到一个躲在关卡所背风面懒洋洋站着的人。

  “喂!”我们停下来问道,“那边走的是奥立克吗?”

  “嗳!”他答着,慢吞吞地走出来,“我刚才站在那儿,只一会儿,想等个同路人。”

  “你这也太晚了。”我说道。

  奥立克不当一回事地说:“是吗?你不是也太晚了吗?”

  “我们刚才,”沃甫赛先生因为自己的杰出表演而非常高兴,说道,“奥立克先生,我们刚才沉溺在高尚的文化娱乐之中。”

  老奥立克像狗一样地嘟嘟哝哝了几声,好像对沃甫赛说的事没有评论的必要。我们三人一同走着。过了一会儿,我问奥立克是不是这半天假都在镇上消磨掉了。

  “是啊,”他答道,“整个半天假都在镇上度过。你前脚走,我后脚便跟了来。我虽没有看到你,说不定一直离你不远。你听,又在响炮了。”

  “是监狱船上放炮吗?”我问道。

  “嗯!又有几个鸟儿从牢笼中逃走了。天黑以来,炮声就连续不断。待会儿你就又会听到开炮的。”

  所说不假,我们还没有走出几码远,一声熟悉的炮响就轰鸣着迎面传来,在浓雾中显得略为嘶哑,并且沿着河边的低地沉闷地滚动而去,仿佛正在追赶着逃犯,并且在恐吓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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