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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这位陌生人用叼着烟斗的嘴发出一声像猪一样的哼声,然后把他的两条腿搁到由他独占的长靠背椅上。他头上戴了一顶阔边的旅行帽,帽下垫了一块手绢,当头巾包在头上,因此看不到他头上的头发。他看着炉火时,我发现他面孔上露出狡黠的表情,接着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

  “对于这个乡村我不熟悉,先生们,不过这似乎是一个孤寂的乡村,坐落在河的旁边。”

  “沼泽地太多了,就显得荒寂。”乔说道。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你是不是见过在那边有什么吉卜赛人,或者流浪汉,或者东飘西荡的那一类人呢?”

  “没有,”乔答道,“不过有时会有一两个逃犯。要找到他们可是不容易啊,沃甫赛先生,你说呢?”

  沃甫赛先生对于那次狼狈的经历仍记忆犹新,虽表示了同意,但一点儿也不热情。

  “看上去你们还跟着去追捕过逃犯呢?”这位陌生人问道。

  “有过一次,”乔答道,“当然我们不是去捉他们,你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到那里去看看。我去了,还有沃甫赛先生,还有皮普。皮普,是不是我们都去了?”

  “不错,乔。”

  这位陌生人又看了我一眼。他总是膘着看我,仿佛正端着一枝枪对我瞄准。他说道:“他倒是个有前途的孩子,虽然生得瘦小。刚才你叫他什么来着?”

  “皮普。”乔答道。

  “皮普是教名吗?”

  “他的教名不是皮普。”

  “那么皮普是姓喽?”

  “也不是,”乔说道,“不过皮普和姓读起来很相像,这是他婴儿时代口齿不清造成的,以后也就叫白了。”

  “他是你的儿子吗?”

  “那——”乔答道,露出沉思的样子。当然,他并不是必须思考这一问题,而是因为坐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店中,一叼上烟斗,似乎就会沉思起所讨论的每一件事情。“那——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儿子。”

  “是你的侄子?”陌生人又问道。

  “那,”乔答道,仍然是一副沉思的神情,“他不是我侄儿,不,我绝不骗你,他不是——我的侄儿。”

  “真活见鬼,他究竟是你的什么人?”陌生人问道。我听了他的话,感到他这种问话的腔调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这时,沃甫赛先生便插进来了。他这个人对这里的各种亲戚关系了如指掌,这也是他的职业习惯,心中有一本谱,记得某男和某女有亲戚关系不可结婚等等。所以,他便解释了我和乔之间的关系。沃甫赛先生不仅插嘴解释了情况,而且在讲完后还朗诵了一段从《理查三世》中选来的台词。那种蛮喊蛮叫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然后,他似乎觉得表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但没有忘记又补充了一句:“这是诗人莎士比亚说的。”

  这里我有些事情需要说明一下,刚才沃甫赛先生谈论我时,他觉得还要有一个必须的动作,那就是乱揪乱摸我的头发,使头发都戳进我的眼睛。我无法弄清楚,为何像他如此有身份地位的人到我们家做客时,总是要寻找一个相似的机会乱弄一下我的头发,使得我两眼都红肿起来。只要我一回忆起已逝的童年时代,那一幕幕家庭社交圈子里发生的事便浮现在眼前,特别是某个慷慨的人用大手摸我,名义上是爱护我,其实是使我双眼红肿。这是我忘不掉的。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那个陌生人除掉望着我之外什么人也不看。他看我的那个样子仿佛他终于下定决心对我瞄准,然后要置我于死地似的。刚才他骂了那句话见鬼的话后便不言语了,一直等到三杯兑水朗姆酒送上来。接着,他便开枪了。这可谓是非常特殊的一枪。

  这一枪不是用语言射出来的,而是演了一幕哑剧,并且明明白白是对着我演的。他搅拌兑水朗姆酒也明明白白是对着我搅拌的;他尝了一口兑水朗姆酒也明明白白是对着我尝的。他一面搅拌,一面品尝着酒,不是用送来的汤匙,而是用一把锉子。

  他的动作是别人看不到的,只有我才能看到那把锉子。他搅拌完酒后,把锉子拭干,装进衣服的胸袋之中。我认出那是乔的锉子。我明白他一定认识我遇见的那个犯人。现在,我看到了那把工具,坐在那里凝视着他,心神恍惚,而他则倚在那张长靠背椅上,再不睬我,却大谈特谈起萝卜。

  每逢周末晚上,我们村子里就充满了一种令人愉悦的情感,到处被弄得干干净净。人们都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以迎接下一周的新生活。这也使乔有勇气敢于在星期六晚上在酒店里比平时多待半小时。今天,这半个小时和兑水朗姆酒都结束了,乔便起身告辞,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去。

  “葛奇里先生,请稍等一下,”陌生人说道,“我想起在我的口袋里有一枚崭新发亮的先令,我想就送给这个孩子吧。”

  他从掏出的一把零钱中找到这个先令,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包好,然后才给我。“这是你的!”他说道,“记住!这是你自己的。”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虽然这已超过了礼貌的范围,可我仍是盯住他看,同时紧紧依偎在乔的身边。他对乔说了晚安,又对沃甫赛先生道了晚安(他正和我们一同离开),然而对我,他只是用瞄准的眼光扫了一下。也许,他的眼光根本就没有扫过我,因为他闭上了那只眼睛,不过,这一闭眼把千言万语都包藏其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即使我有兴趣谈些什么,也只能是独自一人自谈自说,因为一出三个快乐船夫酒店的大门,沃甫赛先生便和我们告别而去,而乔一路上都把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尽可能地用吸进的空气把朗姆酒的气味洗涮干净。我现在的思想茫无头绪,因为心里又翻腾起过去的错误行为,映出了老相识的影子,自然也不可能再想其他的东西。

  我们走进了厨房。今天倒不错,我姐姐没有大发雷霆,乔也因为这件不寻常的事大着胆子把那枚崭新发亮的先令的来历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敢担保这是假先令,”乔夫人得胜似的说道,“要是真先令他就不会给一个孩子了。拿来让我看看。”

  我把纸包打开,从中拿出先令。这确实是一枚真的先令。“这是什么?”我姐姐说道,随手放下先令,把纸包翻开来一看。“两张一英镑的钞票?”

  确实是两张一英镑的钞票,油腻腻、热乎乎的,好像和这里乡下的牲畜市场有过非常亲密的交情。乔这时又戴上他的帽子,拿起这两张钞票向三个快乐船夫酒店跑去,想把钱还给那个人。乔走后我便坐在我惯坐的那张小凳子上,失魂落魄地望着我姐姐,心里有一个念头,就是那个人早不在那里了。

  不一会儿乔就口来了,说那个人也已离开了,不过关于这两张钞票,乔已经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家留了言。然后,我姐姐就用一张纸把钞票包好,又封得严严密密,放在客厅一张柜子顶上的茶壶里。这个茶壶是当装饰品用的,把钱放进去后她又将一些干玫瑰花瓣铺在上面。这以后它们便成了噩梦之魇,多少个日日夜夜缠住我不得安心。

  我躺在床上无法成眠,那个陌生人总在我心头出现,他用一枚无形的枪在瞄准着我;还有我那件下贱的犯罪行为,和一个逃犯私下来往。我想这件事虽小,对我这个刚开始涉世的小人来说却可谓大事,而这大事居然在今天的事发生前被我忘记了。现在,这把锉子又鬼魂般地出现。我想这恐怖随时会缠住我,锉子还会重现。为了诱使自己入眠,我便想着下星期三到郝维仙小姐家里的事。然后,我真的进入了睡乡,不过在迷糊之中,我看到锉子从门口伸了进来,还没有看到拿锉子的人是谁,我便大叫一声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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