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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准备(2)


  曼内特小姐在途中已经用过点心,不想再吃什么,只是非常急于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若是他乐意而又方便的话。

  台尔森银行的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后一杯酒,整了整耳边那奇怪的淡黄色小假发,跟着侍者来到了曼内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间阴暗的大屋,像丧礼一样摆着黑色马毛呢面的家具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几张桌子曾上过多次油漆。摆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两枝高高的蜡烛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张张桌面上,仿佛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坟墓的深处,若是不挖掘,就别想它们发出光来。

  那黑暗很难穿透,在罗瑞先生踩着破旧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时,一时竟以为曼内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里,直到他走过那两枝蜡烛之后,才发现这一位不到十七岁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炉之间的桌边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骑马披风,旅行草帽的带子还捏在手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娇小美丽的身躯,一大堆金色的秀发,一双用询问的神色迎接着他的蓝色眼睛,还有一个那么年轻光洁、却具有那么独特的能力、可以时而抬起时而攒聚的前额上。那额头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惊觉,也不仅仅是一种聪明集中的专注,不过它也包括了这四种表情。他一看到这一切,眼前便突然闪过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那是一个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峡时曾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闪掠,海里浊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说像呵在她身后那窄而高的穿衣镜上的一口气一样消失了。镜框上是像到医院探视病人的一群黑种小爱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没有脑袋,都在向黑皮肤的女神奉献盛满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篮——他向曼内特小姐郑重地鞠躬致敬。

  “请坐,先生。”年轻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带几分外国腔调,不过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小姐。”罗瑞先生说着又用早年的仪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来。

  “我昨天收到银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说有一个消息——或是一种发现——”

  “用词无关紧要,两个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一小笔财产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罗瑞先生在椅子上动了动,带着为难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爱神的探病队伍,仿佛他们那荒唐的篮子里会有什么对别人有用的东西。

  “因此我必须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银行的一位先生接头。那先生很好,他为了这件事要专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年轻的妇女还行屈膝礼),同时温婉可爱地表示,她认为他比她要年长许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银行说,既然了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一趟法国,而我却是个孤儿,没有亲友能与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护,我将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伦敦,可我认为已经派了信使通知他,请他在这儿等我。”

  “我很乐意接受这项任务,”罗瑞先生说,“更高兴执行。”

  “先生,我的确要感谢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银行告诉我说,那位先生会向我详细说明情况,让我作好思想准备,因为那事很令人吃惊。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我当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急切的兴趣,要想知道真象。”

  “当然,”罗瑞先生说。“是的——我——”

  他略作停顿,整了整耳边蓬松的假发。

  “这事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并没有立即说起,却在犹豫时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轻的眉头抬了起来,流露出一种独特的表情——独特而美丽,也颇有性格——她举起手来,好像想以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抓住或制止某种一闪而过的影子。

  “你从来没见过我么,先生?”

  “难道我见过你么?”罗瑞张开两臂,摊开了双手,带着争辩的微笑。

  在她那双眉之间、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现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纤细的皱纹。她一直站在一张椅子旁边,这时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望着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说了下去: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国家我只好称呼你英国小姐曼内特了。”

  “随您的便,先生。”

  “曼内特小姐,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执行一项业务工作。你在跟我来往中就把我当作一部会说话的机器好了——我实在也不过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们一个客户的故事告诉你。”

  “故事!”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复的那个词,匆匆补充道,“是的,客户;在银行业务中我们把跟我们有往来的人都叫做客户。他是个法国绅士;搞科学的,很有成就,是个医生。”

  “不是波维人吧?”

  “当然是,是波维人。跟令尊大人曼内特先生一样是波维人。这人跟令尊曼内特先生一样在巴黎也颇有名气。我在那儿有幸结识了他。我们之间是业务关系,但是彼此信任。那时我还在法国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可以问问是什么时候么,先生?”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个——英国小姐结了婚,我是他婚礼的经办人之一。他跟许多法国人和法国家庭一样把他的事务全部委托给了台尔森银行。同样,我是,或者说曾经是,数十上百个客户的经办人。都不过是业务关系,小姐;没有友谊,也无特别的兴趣和感情之类的东西。在我的业务生涯中我曾换过许多客户——现在我在业务工作中也不断换客户。简而言之,我没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机器。我再说——”

  “可你讲的是我父亲的故事;我开始觉得——”她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仔细打量着他——“我父亲在我母亲去世后两年也去世了。把我带到英国来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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