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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这些就是匹克威克先生骇然四顾的时候呈现在他眼睛里的景象。有人急促地、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把目光转向房门口,目光接触一个新来的人;他透过这人的褴褛衣服、污垢和穷相,看出他所熟识的乔伯·特拉伦先生的相貌。

  “匹克威克先生!”乔伯大声喊。

  “嗳?”金格尔说,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啊——正是的嘛——古怪的地方——稀奇的事——报应得好——非常好。”说了这话,金格尔先生把双手向他的裤袋地方一插,把下巴垂到胸口,扑通又坐回椅子上了。

  匹克威克先生被感动了;这两个人显得这样可怜。金格尔对乔伯带进来的一小片生的羊腰所投射的不由自主的兴奋的眼光。比两个钟头的解释更能够说明他们的落魄的处境。他温和地看着金格尔,说: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你出来一会儿好吗?”

  “当然,”金格尔说,连忙站起来。“走不远的——这里没有走累了的危险——斯派克[注]公园——场子呱呱叫——浪漫,就是不大——开放是为了给大家参观的——家庭就在街上,家长小心得要命——非常小心。”

  “你忘了穿上衣了,”把门随手带上走向楼梯口去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呃?”金格尔说。“当铺——好亲戚——汤姆大叔——没有办法——得吃啊,你知道。天生的欲望——等等。”

  “你讲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不在了,我的好先生——最后一件上衣——没有办法。靠一双靴子过活——整整十四天。绸伞——象牙柄——一星期——事实——不撒谎——问乔伯吧——知道的。”

  “仅靠一双靴子和一把象牙柄的绸伞生活三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喊到,他只听说过海船失事之后有这类事情发生,或者只从“康斯泰布尔丛书”[注]里读过。

  “真的,”金格尔说,点着头。“当铺——当票在这里——非常少的数目——简直不算什么——全是流氓。”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听了这番解释之后恍然大悟了:“我懂了。你当了衣服。”

  “所有东西——连乔伯的——所有的衬衫都没有了——不要紧——省得洗。不久就完了——躺在床上——挨饿——死——验尸——小太平间——穷犯人——普通的必需品——不要声张——陪审席的绅士们——看守的手艺人——弄得妥当——自然的死——验尸官的命令——贫民收容所的葬仪——活该——一切都完蛋——闭幕。”

  金格尔用他所习惯的滔滔不绝的口吻,并且抽搐好几次,脸上装出微笑,说完了他的人生路上的这种出奇的概括叙述。匹克威克先生不难看出他的淡漠是假装出来的,虽然正视着——但并不是不和蔼地——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好人,”金格尔说,握住他的手,扭过头去。“忘恩负义的东西——哭得无聊——没有办法——发高烧——衰弱——病——饿。都活该——可是苦得很——非常苦。”这个沮丧的江湖戏子,再也不能够装模作样了,也许是因为拼命装模作样反而更糟糕了,他向楼梯上一坐,用手掩住面孔像小孩子一样抽噎起来。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说,大为感动,“我们想想办法吧,等我把事情统统弄明白的之后。来呀,乔伯;那家伙在什么地方呀?”

  “有,先生,”乔伯喊。

  “过来,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而四颗大眼泪滚下来了。“接受了吧,先生。”

  接受什么呢?这种说法照通常的情形来说,应该是接受一顿打的意思。照世俗的情形来说,那应该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因为匹克威克先生曾经被这个穷光蛋欺骗和虐待过,而现在他却完全被他掌握之中。我们必须说真话吗?那是从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心口袋里掏出来、交到乔伯手里的时候叮当作响的东西啊:而给予这东西的人,不知为了什么原故,使我们的老朋友匆匆走掉的时候眼睛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茫,心头充满着一种得意的心情。

  匹克威克先生走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山姆已经回来了。正在察看为他的舒适而做的布置;显出一种叫人看来很有趣的满意神情。维勒先生根本坚决反对他的主人到牢里去,他似乎认为他有一个重要的道义上的责任,对于所做、所说、所暗示、所提议的一切都不要显得太高兴。

  “嗳,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先生,”维勒先生答。

  “现在很舒服了吧,呃,山姆?”

  “很好,先生,”山姆答,用轻蔑的目光四面看看。

  “你见到特普曼先生和我的其他朋友们没有?”

  “我见到他们了,先生,他们明天来,他们听说不要他们今天来,觉得非常奇怪,”山姆答。

  “你把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维勒先生回答的时候指指他已经尽可能很整齐地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的各种包裹。

  “很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稍为迟疑一下之后说:“听着,我要对你说几句话,山姆。”

  “是啰,先生,”维勒先生答,“呃,先生。”

  “我一开头就觉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很严肃地说,“这里不是青年人来的地方。”

  “也不是老年人来的地方啊,先生,”维勒先生发表意见。

  “你说得很对,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老年人可能是由于他们自己的不当心和不怀疑到这里来:青年人可能是由于他们所服待的人的自私而被带到这里来。对于那些青年,从任何观点说,都是不留在这里的好。你懂得我的话吗,山姆?”

  “不,先生,我不懂;”维勒先生答道,很固执。

  “想想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得啦,先生,”稍为停顿了一下之后山姆回答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假使我理解得不错,我觉得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就像邮差对他遇到的暴风雪。”

  “我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除了我不愿意你将来在这种地方鬼混之外,我觉得在弗利特的债务人有男仆侍候,也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必须离开我一个时期。”

  “啊,一个时期吗,先生?”维勒先生有点讥讽地答。

  “是的,就是我留在这里的一个时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的工钱我继续照付。我的三个朋友中间任何一个都会乐意用你的,既使单单为了尊敬我而论。如果我有一天离开这里的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带着假装高兴的神情加上一句话:“假使我有这么一天,我保证你可以立刻回到我身边。”

  “那么我对你说了吧,先生,”维勒先生说,声调又沉重又庄严,“这种事情根本不行,所以我们再也不要去说它了。”

  “我是认真说的,而且是决定了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是这样的吗,你,先生?”维勒先生决然地问。“很好,先生。那么我就只好这样了。”

  这么说着,维勒先生极其庄严地把帽子戴在头上,突然走出房间去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追着喊。“山姆!来!”

  但是,长长的过道里再听不见脚步的回声,山姆·维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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