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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老头子讲的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记不清我打哪儿听到这个小故事了,不过无关紧要。”老头说。“假使我按照我碰到这事情的情形讲出来,那就得打中间讲起,讲到末尾的时候再回到头上去。我只要说明一下,这中间有些事情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够了。其余的我知道发生过,而且有些当事人现在还活生生的生存着。

  “在波洛区的大街上,靠近圣乔治教堂,并且就在同一边,有一所最小的负债人监狱——玛夏尔席,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虽然这改良后的情形比它以前那肮脏污秽的情形好多了,但对于眼光高的人还是没有什么引诱力,或者对于没有远虑的人有什么安慰。新门监狱[注]里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个和玛夏尔席监狱里的无力偿付的债务人的一样好的院子,透透空气,运动运动。[注]

  “也许是因为我的爱好,也许是因为我摆脱不了和这地方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旧事,总之我受不了伦敦的这个地方。这条街是宽的,店铺子都是宽宽大大的,生意特别红火。那些来往车辆的声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脚步声——所有来来往往的喧哗声,从清早闹到半夜,但是周围的街道却恶劣而窄小;贫穷和淫乱在拥挤的巷子里溃烂着;困乏和不幸被关闭在这狭隘的牢狱里;至少在我看来,像是有一种阴沉和凄惨的空气弥漫着这里,给它加上一种龌龊和病态的色泽。

  “这幅景象,有许多眼睛——它们早已闭上进了坟墓罗——在最初进玛夏尔席监狱的大门的时候,曾经相当轻松地对它看过:因为无论谁在遭受到第一个不幸的,异常严重的打击后,往往不会一下子就绝望。一个人对于没有考验过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记得他的酒肉朋友们在他并不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么大方地表示要为他服务;他抱着希望——幸福的没有经验的人的希望——无论他怎么被最初的打击所压倒,这希望还会在他胸中出现,并且在那里暂时地生长着,直到在沮丧和轻蔑的伤害之下枯萎为止。

  到了负债者在牢里萎糜下去,没有出狱的希望,没有了自由的权利,处于这种任何辞藻所不能形容的惨境的时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进了头颅,在那些由于饥饿而消瘦、由于禁闭而失色的脸孔上发着浮光从间的极端的暴行虽然已经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还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这里的阶石几乎被一个带着小孩子的母亲的脚步踏穿了,他们天天清晨的时候就出现在监狱的门口,带着一夜不安的悲苦和焦虑之后在那里匆匆待上一个钟头,然后母亲再柔顺地走开,把孩子带到古老的桥上,让他看着河里面被清晨阳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泽。但她很快就会把孩子放下来,独自把脸掩在围巾里,淌一阵随时都有可能令她变瞎了的眼泪。

  对那个孩子来说,他的记忆里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这样的镜头,以至于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只是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母亲的膝头上,静静地看着母亲眼角里偷偷滚落的泪水,然后爬到一个角落里,呜咽的睡了过去,对他来说,一切不幸——饥渴、寒冷和贫困——从他的理性的黎明时代就深切地感觉到了:虽然具有儿童时代的形体,却缺乏儿童时代那无虑的心,天真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看见这一点,也看见彼此的情形,怀着一个字也不敢说的惨痛的心思。这健康的、体格强壮的、几乎胜任任何努力的男子,在严紧的禁锢和拥挤的监狱的不健康的空气之下消瘦下去。这娇弱的女人在肉体的和精神的双重影响之下颓丧着,小孩子的小心灵在破碎着。

  “冬季来了,严寒和苦雨的日子也随着来了。可怜的女孩子搬到靠近她丈夫坐牢的地方的一间可怜相的房子里;虽然她因为越来越穷,不得不搬家,但是能离他近一点,她也比以前快乐了。有两个月,她和她的小伴侣照常来等着开门。但是有一天,她却没有来,这还是第一次。到第二天早晨,她独自来了。孩子已经死掉了。

  “人们简直不懂,他们把穷人丧失亲属冷冷淡淡地说成是死者脱离苦海,生者减轻负担——我说他们简直不懂这种丧亡是何等的惨痛。在所有其他的眼睛都冷冷地避开你的时候,有一个沉默的同情的眼色看你一眼——在所有其他的人都舍弃了你的时候,你知道还有一个人同情和热爱你——这是最深沉的苦难之中的一种依傍、一种支持、一种安慰呵,这不是财富所能换取,也不是权力所能赐予的。

  这孩子曾经在他的双亲膝下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小手耐心地互相握着,瘦削苍白的脸抬起来对着他们。他们曾经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虽然他的短短的生存是不快乐的,虽然他现在获得了他过去在这个世界上当小孩子时都从未尝过的那种和平和休息,但是他们是他的父母呵,失去他使他们深深地感到心痛。

  “谁只要看见这个做母亲的改变了的脸孔,就会明白死亡很快就要结束她这种忧患困苦的景象了。她的丈夫的难友们不敢再过问他的悲哀和不幸,就把他以前和两个同伴合住的小房间留给他一个人。她和他同住了这房间:没有痛苦,但是也没有希望,就这么拖延着,她的生命慢慢地衰亡下去。

  “一天晚上,她在她丈夫的怀里昏倒了,他手足无措,只好抱她到窗口透气,使她能够苏醒过来;那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他看出她的容貌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吓得他浑身发软,竟连抱也几乎抱她不动,只能像个婴儿似的蹒跚着。”

  “‘放下我来;乔治,’她气息奄奄地说。他照着做了,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掩着脸哭起来。”

  “‘离开你是很难过的,乔治,’她说,‘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应该为我的缘故承受它。啊!我多么感谢他带走了我们的儿子呵。他现在是幸福的,他是在天上了。假使他在世上又没有了母亲,那怎么办哪!’”

  “‘你不能死,玛丽,你不能死;’丈夫说,跳了起来。他急促地来回走着,用捏紧的拳头捶自己的头;然后重新坐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故作镇静地接着说,‘振作起来,我的好爱人——请你振作起来。你还会活下去的。’”

  “‘再也不会了,乔治,那是不可能的’将死的女人说,‘让他们把我埋在我们可怜的儿子旁边,让我继续陪伴他,但是你要答应我,假使你一旦能够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并且有一天能够发财的话,你要记着把我们移到一个乡村墓地里去,在离这里老远老远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长眠,亲爱的,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男子说,急切地跪在她的面前。‘跟我说话,玛丽,再说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他住了嘴;因为那只抱住他的颈子的手臂变硬变重了。一声深沉的叹息从他面前的消瘦不堪的身体里发出;嘴唇动了一下,一丝微笑在脸上浮动了一下,但是嘴唇失了血色,微笑隐退成为僵硬的、可怖的凝视。从此之后他是孤单单一个人在世界上了。”

  “这天夜里,在这悲惨的房间的寂静和凄凉之中,这不幸的男子在他妻子的遗体面前跪下,呼吁上帝做见证,发了一个可怕的誓:从这个时刻以后他要为她和他的孩子的死亡复仇;从此以后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后的一刻,他要把全部精力奉献给这唯一的目的;他的复仇要持久而恐怖;他的仇恨要永远不减退和消失;而且要找遍全世界追它的目的物。

  “最深的失望和几乎非人类的感情,在这一夜之间就在他的脸上和身体上造成如何凶恶的伤痕,使他的不幸中的伙伴们见他走过的时候都怕得退缩。他的眼睛通红而迟钝,他的脸色死人似的苍白,他的身体弯曲得像是上了年纪。他在精神痛苦的热江之中几乎把下嘴唇咬穿,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滴下了下巴,并且沾污了他的衬衫和领带。没有眼泪,没有怨声;但是那种不安的眼色,和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种忙乱的样子,说明了在他内部燃烧着的炽热。

  “必须把他妻子的尸体立刻从牢里搬走。他充分镇静地接受了通知,勉强同意这样做是适当的。搬的时候差不多全监狱的人都围拢来看迁灵;鳏夫出来的时候大家急忙向两旁让开;他匆匆前进,走到靠近门房入口的有栅栏的地方,独自一人站着,而群众出乎本能的体贴心情,都从那里引退了。粗陋的棺材背在扛夫们的肩膀上慢慢地前进。麇集的人群被极度的寂静笼罩着,只有妇女们的清晰可闻的悲叹声和扛夫们在石头铺路上移动的脚步声打破寂静。他们走到丧偶的丈夫站着的地方,停住了。他把手摆在棺材上,机械地整理一下盖在上面的枢衣,示意他们继续走。棺材经过门廊的时候,监狱哨岗上的看守们都脱下帽子,紧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把它关在外面。他茫然地看看群众,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虽然此后几个星期他一直发着高热,日夜被人看守着,然而在最狂乱的呓语之中,他从来没有一刻忘掉他的丧妻之痛和他的誓言。景象在他眼前变换,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他的神志是完全昏迷的;但是这一切都和他心里的伟大目标有着相当的联系。他正在无边的大海里航行,上面是血红的天空,下面的汹涌的怒涛正在四面八方沸腾着和泪漩着。他们的前面有另外一只船,在怒号的风暴中苦苦地奋斗和摆荡:它的帆被撕成一条条地在桅杆上飘荡,甲板上挤满了用绳子扣在船边上的人,而巨浪时时刻刻冲上船边,把一些注定遭殃的人卷到冒着泡沫的海里。

  巨浪在沸腾着的汪洋大水里推进,具有任何东西都不能抗拒的速度和力量;终于打着前面的船的尾巴,把那船压碎了。船沉下去的时候水里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这里面升起一声如此响亮和尖锐的嘶叫——成百要淹死的人的哀号,混成了一片可怕的呼喊——远远超过风暴的呐喊之上,并且回荡不止,仿佛一直要刺穿空气、天和海洋。但是那是什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冒出水面,带着痛苦不堪的神色,喊着救命,和波浪搏斗着。他一看,就从船边跳下水,奋力向那里游过去了。他游到那里:紧紧靠近那人了。这正是他的相貌。老头儿看见他来。就拚命想逃开他的掌握,但是徒然。他紧紧抓住他,把他拖到水里。下水,同他下水,下去五十噚深;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了,终于完全停止。他死了;他杀了他,实行了他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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