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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从他们背后突然传出了一种声音,像是一声没有完全遏制住的格格笑声。特普曼先生猛然回过头来。不是;那不可能是胖孩子;他的整个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一副贪吃相。

  “他当时一定睡得很熟,”特普曼先生低低地又说。

  “我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处女姑母肯定地回答道。

  他们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但是特普曼先生完全错了。”胖孩子这一次却没有睡着。他是清醒的——当时所进行的事情他完全明白。

  晚饭过后,大家没有任何进行谈话的兴趣。老太太上了床;伊莎白拉全神贯注在特伦德尔先生身上;老处女姑母的注意力是属于特普曼先生的;而爱米丽的思想又像是另有所属——那可能是不在场的史拿格拉斯。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都敲过了,而那些绅士还没有回来。每一张脸孔都罩上了惊骇。他们会遭到伏击和抢劫吗?要不要派人打着灯笼到他们回家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路上去接?或者要不要——听!他们来了。他们怎么会这么迟?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什么人的声音呢?很快从厨房里又传来了绅士们的声音,大家立刻去厨房,要把真相弄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两手插在袋里,帽子完全歪戴在左眼上,倚在厨桌上把头左右地晃着,并且露出最和善最仁慈的微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华德尔老先生带着慷慨激昂的脸色握住一位陌生的绅士的手,喃喃地声明要保持永久的友情;文克尔先生把身体倚在八日钟上说,谁要是让他去睡觉,他就永远地诅咒谁,而史拿格拉斯先生缩在一张椅子里,他那富于表情的脸显出人脑所能搜寻出的一副最颓丧最绝望的可怜相。

  “有什么事情?”三位女士问。

  “没有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是——很好的——喂,华德尔,我们很好呵,是不是?”

  “我以为是这样的,”仍然沉浸在喜乐中的主人回答道——“我的亲爱的人们,这位是我的朋友金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金格尔先生,他来——来看看我们。”

  “史拿格拉斯先生没有什么吧,先生?”爱米丽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关切的问道。

  “没有什么,小姐,”陌生人回答。“板球宴会——出色的人物——绝妙的歌——陈葡萄酒——红葡萄酒——好——非常之好——是酒,小姐——是酒。”

  “不是酒,”史拿格拉斯酒气冲天,声音断断续续。“是鲑鱼。”(不管怎样,在这样情形之下,那决不会是酒的缘故。)

  “让他们上床去好不好;小姐?”爱玛问。“叫两个男佣人来抬这些先生上楼。”

  “我不要上床,”文克尔先生坚决大喊。

  “没有人抬得动我,”匹克威克先生断然地说:——并且继续跟先前一样微笑着。

  “好呵!”文克尔先生微弱地喘息着说。

  “好呵!”匹克威克先生响应他,脱下帽子向地上一掼,并且发疯似的把眼镜甩在厨房的中央。——还对这滑稽的举动哈哈大笑。

  “我们——再——喝——一瓶,”文克尔先生断断续续地喊道,开始的时候非常高亢,而结束的时候非常微弱。他的头垂在胸口;一面咕噜着“他不上床”的万万不能改变的决定和早上“没有干掉老特普曼”的残酷的懊侮,一面就人事不醒地睡着了;他就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两个青年的大汉子抬着,由胖孩子亲自指挥着,送到他的卧室里去了。

  史拿格拉斯先生随后不久也把自己托给了胖孩子进行照应了。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特普曼先生伸出来的友好的手臂,一声不响地走了,一路上微笑得比以前更有劲;华德尔先生呢,像是马上要永远离开家似的亲热地和全家一一道别之后,赏光让特伦德尔先生送上楼去了,努力想装出庄严和高贵的神气,但是徒劳无益。

  “多怕人的景象!”老处女姑母说。

  “讨厌!”两位小姐不觉失声地说。

  “可怕——可怕!”金格尔先生说,显得很庄重;他的酒量比他的同伴们都要大一瓶半的样子。“怕死人的事情——非常之怕人。”

  “多好的人呵!”老处女姑母对特普曼先生低低地说。眼睛却望着金格尔先生。

  “而且漂亮哪!”爱米丽·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的的确确,”老处女姑母又说。

  特普曼先生想到洛彻斯特的寡妇:心乱了起来。随后半点钟的谈话又不能使他紊乱的心情得到镇静。新来的客人非常健谈;他的掌故之多,唯有他的周全的礼貌可以超过。特普曼先生觉得金格尔的风头越出越足,而他自己却是向阴影里越陷越深。他的笑是强颜的——他的兴致是假装的;当他终于把发痛的太阳穴枕在床上的时候,他恨不得金格尔的头这时就在他的羽毛褥子底下好让他随意处置。

  那位毫不疲倦的陌生人第二天一早就起身了,他的同伴们还被昨夜的放纵制服在床上的时候,他就为了增进早餐桌上的兴致大卖力气了。他的努力是如此成功,甚至聋老太太都坚持要他把最好的笑话通过传声筒向她传播一遍;甚至屈尊地对老处女姑母说:“他”(金格尔)“是一个老脸皮的青年人,”对于这个意见,那时在场的所有亲属都完全同意。

  老太太有个习惯,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到特普曼先生曾经显过身手的那个亭子里去,并且有一套很好步骤:先是胖孩子到老太太的卧室门后的钉子上取下一顶紧小的黑缎子软帽、一条温暖的棉布披肩,还有一根有一个大把手的粗手杖;老太太悠悠然地穿戴了帽子和披肩之后,就一只手拄着手杖,一只手扶着胖孩子的肩膀,慢吞吞地走到亭子里,胖孩子就让她在此呼吸半个钟头新鲜空气;到了一定的时间,胖孩子就再回来带她回到屋子里。

  老太太做事是非常精确和非常严格的;这个仪式已经一连进行了三个夏天,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是这天早晨,她看见胖孩子并没有丢下她离开亭子,仅仅走出亭子几步,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然后偷偷摸摸地,显出极其神秘的样子回到她身边来了,老太太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老太太是胆小的——大多数的老太太都是如此——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胖孩子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对她有什么严重的伤害,以便占有她的零钱。她原来要大呼救命的,但是年龄和疾病早就剥夺了她的叫唤的能力;所以她怀着剧烈的恐惧心情察看着他的行动;他走近她,用兴奋的、而且在她看来是威胁的声调,对她耳朵里叫唤,这并不能使她的恐惧减轻丝毫——

  “太太!”

  碰巧这时金格尔先生正在靠近亭子的花园里散步。他也听见了“太太”的叫声,于是站下来谛听。他这样做有三个理由:第一,他是无所事事而好奇的;第二,他是一点儿也不拘泥小节的;第三,也是最后一个理由,他被这些开花的灌木遮住了的,所以,他就站在那里听着。

  “太太!”胖孩子喊。

  “唔,乔,”发抖的老太太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我是你的好主人,乔,是吧!我向来待你很好的。我从来不让你干太多的活,我总是让你穿的暖暖的,吃的饱饱的。

  这最后一点是明显想投合孩子的善良的本意。他像是被感动了,用力地回答说:

  “我知道呵。”

  “那末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呀?”老太太说,恢复了一点勇气。

  “我要叫你汗毛倒竖,”孩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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