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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董贝先生失去了知觉,头和脸上流着血;在卡克先生的指挥下,几个修路工人把他抬到最近的客栈中。这个客栈离城不远,到了那里,立即有好几位外科医生来护理他;这些医生似乎出于某种神秘的本能,很快从各个地方陆续来到,就像兀鹰据说会飞集在沙漠中死去的骆驼周围一样。这些先生们想方设法使他恢复知觉之后,就着手诊察他的伤势。一位住在附近的医生坚决认为腿上发生了复合骨折,客栈的老板也同意这一意见;但两位住在远处、只是偶然来到附近一带地方的医生毫无私心地反对这一意见,最后作出决定:病人虽然严重地被碰破、摔伤,但除了一条小肋骨之类的东西外,其他骨头都没有折断,可以在夜晚之前小心地送回家去。当医生们花了很长时间,把他的伤口敷上药膏,扎上绷带,终于使他静躺休息之后,卡克先生又骑上了马,离开客栈,把消息捎回家去。

  他的脸尽管就外型和端正的五官来说是相当漂亮的,然而就是在最好的时候看去也是狡猾和残酷的,而当他带着这个使命出发的时候,这张脸就更令人厌恶了。当他在心中翻腾着狡猾的、残酷的思想,思索着与其说是阴谋诡计、还不如说是遥远的可能性的时候,他得到了鼓舞,所以骑得很快,仿佛在追赶男人和女人一样。当他骑到行人较多的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勒住缰绳,放慢速度,控制着他的白腿的马,像平时一样,选择着最好的路;同时摆出圆滑的、沉默的、低头弯腰的态度,露出牙齿微笑着,因此就把他的真实面貌尽可能地给掩盖住了。

  他直接骑到董贝先生的公馆,在门口下了马,请求会见董贝夫人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位仆人把他领到董贝先生本人的房间中,不久回来说,现在不是董贝夫人接见客人的时间,请原谅他事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他。

  卡克先生对冷淡的接待完全有准备,就在名片上写道,他一定要冒昧地恳求再会见一次;如果他认为他没有充分的正当的理由,那他就不会放肆地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了(他在第二次三个字下面划了横线)。过了不久,董贝夫人的侍女出来把他领到楼上一个起居室里,伊迪丝和弗洛伦斯两人都在那里。

  他以前从没有想到伊迪丝会这样美丽。不论他曾多么爱慕她的容貌和身姿的魅力,不论它们曾多么鲜明地留在他好色的记忆中,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美丽。

  她的眼光傲慢地落在门口他的身上;但是他看弗洛伦斯的时候,脸上却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种他已掌握了新的权力的表情(尽管这种表情只是在他进去鞠躬时片刻间流露出来的);他得意地看到她畏缩地低下了眼睛,并看到伊迪丝半欠起身来迎接他。

  他很遗憾,他深深地感到悲伤;他说不出他多么不愿意来让她准备接受一件很小的事故的消息。他请求董贝夫人保持镇静。他以他神圣的正直的语言发誓,并没有什么引起惊慌的理由。只不过是董贝先生——

  弗洛伦斯突然喊叫了一声。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伊迪丝。伊迪丝要弗洛伦斯镇静和放心。她本人并没有发出痛苦的喊声。没有,没有。

  董贝先生骑马时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他的马滑倒了,他被摔下来了。

  弗洛伦斯发狂地高声喊道,他受了不得了的重伤,他被摔死了。

  不是。他以他的荣誉发誓,董贝先生开始被摔得不省人事,但不久就恢复了知觉,虽然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什么危险。如果这不是实情,他这悲伤的、进来打扰的报信人就决没有勇气来到董贝夫人面前了。然而他郑重地向她保证,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回答伊迪丝,而不是回答弗洛伦斯,他的眼睛和微笑也紧对着伊迪丝。

  然后他告诉她,董贝先生现在躺在哪里,并请求让他动用一辆四轮马车,去把董贝先生拉回家来。

  “妈妈,”弗洛伦斯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我能去的话多好!”

  卡克先生一直在看着伊迪丝,他听到这些话之后,就向伊迪丝神秘地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看到,她用她美丽的眼睛回答他之前,内心是怎样在斗争着,可是他逼迫着她回答——他向她示意,他要得到这个回答,否则他就要说出来,刺痛弗洛伦斯的心——,她也就把这个回答给了他。当她把眼睛转向别处的时候,他就像早上看那张图画一样看着她。

  “我奉命要求,”他说道,“新的女管家——皮普钦太太,我想是叫这名字吧——”

  什么也瞒不过他。他立刻看出,聘请皮普钦太太是董贝先生擅自决定的,这是他对他妻子的又一次怠慢。

  “可以通知她,董贝先生希望在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把他的床准备好,因为他对这些房间比对其他房间更喜欢。我将立即回到董贝先生那里去。不需要对您说,夫人,要采取各种可能的措施,保证使他舒适,要让他得到最好的照料。请允许我再说一次,没有引起惊慌的理由。请相信我,甚至您也完全可以放心。”

  他以极为尊敬、极为谄媚的态度鞠着躬出去;他回到董贝先生的房间,并在那里安排一辆马车跟随在他后面到城里去之后,又骑上了马,慢吞吞地向城里骑去。他一路上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到了城里也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当乘着马车回到董贝先生所在的客栈去的路途中,也还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只有当他坐在那位先生的卧床旁边的时候,他才恢复了他平日的神态,重新想到了他的牙齿。

  薄暮的时候,董贝先生忍受着疼痛,被扶上了马车,一侧用大氅、枕头支持着,一侧由他亲信的助手陪伴他。由于他不能受到震动,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马的步幅只稍稍超过一英尺,所以到家的时候天已很黑了。皮普钦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凶狠刻薄,没有忘记秘鲁矿,家里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知道这一点;当仆人们把他抬到他的房间里去的时候,她就在他们身上撒上几滴语言的酸醋,来使他们振作精神。卡克先生一直在旁照料,直到董贝先生被安全地抬到床上为止;然后,由于董贝先生除了主持他家务的杰出的恶魔外,不愿意见任何妇女,所以他再一次去拜访董贝夫人,向她报告她丈夫的状况。

  他又看到伊迪丝单独跟弗洛伦斯在一起,他又把他所有安慰的话说给伊迪丝听,仿佛她成了由于爱情极为深厚、因而忧虑重重的牺牲品似的。他是那么真诚地表达了他含着敬意的同情,因此在告别的时候,他大胆地(这时候他又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拉起她的手,弯下身子,用嘴唇去接触它。

  伊迪丝没有把手抽回,也没有用它去打他白嫩的脸,虽然她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冒着火星,全身是气鼓鼓的。但是当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用手向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打去,只一下子,手就打伤、出血了;她把手挨近炉中发光的火焰,仿佛她可以把它插进火里去烧似的。

  她忧伤而美丽地独自坐在渐渐熄灭的火焰前面,直到深夜,一边注视着朦胧出现在墙上的阴影,仿佛她的思想是有形的实物,已投射在墙上似的。在墙上闪烁着的影子不论是欺凌与侮辱的各种什么形象,也不论它们是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凶恶预兆的各种什么形象,在她前面总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像巨人一样的、她所愤恨的人影儿率领着它们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就是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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