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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艾丽斯站起来,脱掉潮湿的斗篷,把它放在一边。在这之后,她又跟先前一样坐下来,交叉着两只胳膊,眼睛凝视着炉火,露出轻蔑的脸色,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老母亲口齿不清的怨言。

  “你是不是指望我回来的时候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年轻,妈妈?”她把眼光投射到老太婆身上,终于开口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像我在外国所过的生活会使一个人漂亮起来?说实在的,谁要是听了你的话,真会这么想呢!”

  “问题不在这里!”母亲喊道,“她自己明白!”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女儿回答道,“有些话你最好别唠叨了。妈妈,要知道,我出去比进来容易。”

  “听听她讲的话吧!”母亲高声喊道,“经过这许多年头之后,她刚回来就吓唬着又要把我抛弃了!”

  “妈妈,我再说一遍,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艾丽斯说道,“回来更冷酷无情了?当然,我回来是更冷酷无情了。除此之外,你还指望什么呢?”

  “对我更冷酷无情了!对她自己的亲妈妈!”老太婆喊道。

  “我不知道是谁开始使我冷酷无情起来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亲妈妈的话,”她坐着回答道,一边交叉着两只胳膊,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仿佛决心把任何温柔的感情从心中驱除出去似的,“你听我说几句话,妈妈。如果我们现在相互了解的话,那么也许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吵架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女孩子,现在回来是个女人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对你很不孝顺,没有尽到我做女儿的责任;现在回来了,你可以怒骂说,我没有比过去好一点。可是你过去曾经对我充分尽到你做母亲的责任了吗?”

  “我!”老太婆喊道,“对我的女儿!做妈妈的对自己亲生女儿尽责任!”

  “你听起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女儿回答道;她那严厉的、不顾一切的、冷酷无情的、美丽可爱的脸孔冷冰冰地看着她,“可是我在我那些孤独的岁月中有时曾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对这已经习惯了为止。总的说来,我曾经听有些人谈论责任;可是总是谈到我对别人的责任。我时常纳闷——我想这些事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就没有人对我尽到责任呢?”

  母亲坐在那里皱着眉头,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并摇着头,但不知道这是表示愤怒、懊悔、否认,还是仅仅是身体虚弱的表现。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女儿大笑了一声,并用可怕的自我嘲笑的眼色打量着自己,说道,“她在贫穷与没有照管中出生和长大。没有一个人教育她,没有一个人前来帮助她,没有一个人关怀她。”

  “没有一个人!”母亲指着自己和敲着她的胸脯,同时重复着她的话,说道。

  “她所得到的唯一的照顾,”女儿回答道,“就是有时挨打,挨饿和挨骂;要是没有这种照顾,她可能反会好一些。她住在这样家里和住在街上,跟一群像她一样可怜的孩子一起生活;可是尽管度过了这样的童年时代,她却还是长成了一个美人儿。这对她更糟了。她宁肯由于长得丑陋而被迫害和虐待一辈子。”

  “说下去!说下去!”母亲大声喊道。

  “我正在说下去,”女儿回答道,“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她长得漂亮。她受到教育太晚了,而且受的全是错误的教育。她受到了太多的关心,受到了太好的训练,得到了太多的帮助,受到了太周到的照顾。你很喜欢她——那时你的生活富裕起来了。在这女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每年在成千个女孩子身上发生。这只是堕落,她是为这而生下来的。”

  “经过这许多年头以后!”老太婆怨诉道,“我的女儿就这样开始!”

  “她很快就要讲完了,”女儿说道。“从前有一个罪犯,名叫艾丽斯·马伍德——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可是却已经被人遗弃了,扔掉了。对她进行了审讯,将她判了刑。天主呀,那些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是怎样议论这件事情的!法官是怎样谈到她的责任,谈到她误用了天赋的资质,仿佛他不如其他人清楚:这些天赋的资质已成了她的祸根!他又怎样宣讲着法律强有力的臂膀——是的,当她还是个天真烂漫、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虫的时候,这臂膀是这么强有力地来拯救她!这一切又是多么庄严与虔诚!真的,从那时候起,我好多次地想到这些!”

  她把胳膊紧紧地交叉在胸前,高声大笑起来;跟她这种笑声相比,老太婆的嚎啕大哭倒显得是优美悦耳的音乐了。

  “艾丽斯·马伍德就这样被流放到海外,妈妈,”她继续说道,“被打发去学习履行她的责任;实际上那里却比这里使人二十倍地忘记自己的责任,那里比这里多二十倍的邪恶、堕落与丑行。艾丽斯·马伍德回来的时候已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经过这一切之后所应当成为的女人。到一定的时候,非常可能,她将会在更庄严的气氛中听到更漂亮的谈话,看到更有力的臂膀向她伸过来,她的末日也就将来临了;但是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用害怕失业。就在他们所住的任何一条街道上,又有一大群可怜的男女孩子成长起来,所以他们又将有工作好做,直到发财致富为止。”

  老太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托着脸孔,装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或许真的很痛苦也说不定。

  “好了,我讲完了,妈妈,”女儿摇了摇头,仿佛也结束了这个话题似地说道,“我已经说够了。不论我们做什么,你和我今后都别再谈什么尽责任的问题了。我想,你的童年也跟我的童年相似。那样对我们两人就更不好了。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为我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但是我现在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子了,你和我都用不着像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那样去把我们的历史抖搂出来,我们对它一清二楚。”

  她虽然已经堕落了,道德败坏了,但在她的脸孔与身姿中仍然有一种美丽;甚至在它表露得最不好的时候,对她最漠不关心的人也不能不觉察到。当她沉默下来、她先前十分激动的脸孔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凝视着炉火的乌黑的眼睛原先射出了不顾一切的眼光,现在已换成了某种类似忧虑而和缓下来的眼光;这时候一位堕落了的天使的曾经消失的光辉,通过她长途跋涉之后的痛苦与疲乏,照耀出来。

  母亲默默无言地向她注视了一些时候之后,大胆地把满是皱纹的手向桌子对面她的身上悄悄伸过去;当她看到女儿允许她这样做的时候,就摸摸她的脸孔,把她的头发抚平。艾丽斯似乎感觉到老太婆这关怀的表示至少是真心诚意的,所以一动不动,没有去阻止她;老太婆得一步进一步,她把女儿的头发重新编扎起来,把它湿漉漉的鞋子(如果它们还可以称为鞋子的话)脱掉,在她肩上披上点什么干的东西,并低声下气地在她身边来回忙碌着;当她愈来愈多地认出她过去的一些特征和表情的时候,就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

  “我看你很穷,妈妈,”艾丽斯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之后,向四下里看看,说道。

  “穷得可怜,我的宝贝,”老太婆回答道。

  她喜爱她的女儿,又怕她的女儿。也许她在好久以前就开始喜爱她了,那时候她正在为生活而进行屈辱的斗争的过程中,第一次注意到女儿的美貌。也许她的害怕跟她刚才听到的往事有些关系。不管怎样,现在她正顺顺从从、恭恭敬敬地站在女儿面前,低着头,仿佛在可怜地恳求她别再责备她。

  “你是怎么生活的?”

  “向别人讨钱,我的宝贝。”

  “偷东西吗,妈妈?”

  “有时候也偷,艾丽——偷得不多。我老了,胆子又小。有时候,我的宝贝,我从孩子们身上搞到些小东西,不过不经常。我在附近一带流浪漂泊,心肝,我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察着。”

  “注意观察着?”女儿看着她,问道。

  “我一直在一个家庭附近闲荡,我的宝贝”母亲说道,她甚至比先前更低声下气、更顺顺从从的了。

  “哪个家庭?”

  “轻一点,我亲爱的。别生我的气,我是因为爱你才那么做的。我那么做是为了想念我在海外的可怜的女儿。”她向她求情地伸过手去,然后又缩回来,放在嘴唇上。

  “好多年以前,我的宝贝,”她怯生生地朝对面那张专注而又严厉的脸孔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无意间碰上了他的小女孩。”

  “谁的小女孩?”

  “不是他的,亲爱的艾丽斯;别那样看我;不是他的。怎么能是他的呢?你知道他没有孩子。”

  “那么是谁的呢?”女儿问道,“你刚才说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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