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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卡克,”董贝先生把一把椅子移近身边,说道,“我不能说那位年轻人盖伊曾给我留下好印象。”

  “也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经理插话道。

  “可是,”董贝先生没有注意到他的插话,继续说道,“我真愿他当初没有乘这条船,当初没有派他去就好了。”

  “真可惜,您当初没早讲,是吧?”卡克冷冷地回答道,“不过,我想,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确实认为,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跟您说过没有,董贝小姐与我本人相互间还有着一点类似信任的关系呢?”

  “没有,”董贝先生严厉地说道。

  “我毫不怀疑,”卡克在一段令人难忘的沉默之后继续说道,“不论盖伊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待在那个地方总比在这里待在家中要好得多。如果我处在,或者能处在您的地位的话,我将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我本人是很满意的。董贝小姐年轻,轻信,如果她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作为您的女儿,也许还不够高傲。当然,这算不了什么。您跟我核对一下这些帐目好吗?”

  董贝先生没有弯下身子去看那些摊在面前的帐单,而是往后仰靠在椅子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经理的脸。经理眼皮稍稍抬起一点,假装看着数字,而不去催促他的老板。他毫不掩饰他是出于对董贝先生体帖入微和有意不伤害他的感情才假装成这样子的;董贝先生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时候,明白他是有意关照他;他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这一点,这位深受他信任的卡克本会说出更多更多的话的,但是董贝先生太高傲了,他不会请求他说。他在业务上也经常这样。董贝先生的眼光逐渐松弛下来,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面前的票据上面;但是他在埋头研究的过程中经常停下来,重新看着卡克先生;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卡克先生就像先前一样,表露出他的殷勤,给他的老板留下了愈来愈深刻的印象。

  他们就这样忙着业务;在经理的巧妙的引导下,董贝先生心中对可怜的弗洛伦斯产生和滋长着愤怒的思想,它正取代着往常对她冷酷的厌恶;就正在这些时候,被莱明顿老太太们所称颂的白格斯托克少校,正沿着街道有荫影的一边迈着步子,去向斯丘顿夫人进行一次上午的拜访;本地人手里拿着那些通常的随身用品,跟随在他后面;当少校到达克利奥佩特拉的闺房时,正是中午,所以他幸运地看到他的女王像平时一样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面对着一杯咖啡;为了使她能得到舒适的休息,房间被窗帘遮蔽得十分阴暗,在她身旁侍候的威瑟斯就像一个侍童的幽灵一样,朦胧不明地浮现出身形。

  “什么讨厌的东西进来了?”斯丘顿夫人说道,“我不能容忍它。不管你是谁,快滚开!”

  “夫人,您不会忍心把乔·白撵走的!”少校在中途停下,抗议道,手杖挂在他的肩膀上。

  “啊,是你呀,是吗?好吧,我改变主意,可以让你进来。”

  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于是,少校就走进来,到了沙发旁边,把她可爱的手压到他的嘴唇上。

  “坐吧,”克利奥佩特拉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说道,“坐得远些,不要太挨近我,因为今天下午我虚弱得要命,感觉非常灵敏。你身上有一股太阳气。你简直就跟从热带跑来的人一样。”

  “确实,夫人,”少校说道,“过去有一段时候,约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经被太阳炙烤过,烫出过水泡;那时候,夫人,在西印度群岛温室般炎热的气温下,他不由得不茁壮成长;当时大家都以花这个外号来称呼他。在那些日子里,夫人,谁也不知道白格斯托克,但大家都知道花——我们的花。花现在多少有些枯萎了,夫人,”少校说道,一边坐到一张椅子里,他比他残酷的神所指定的那张椅子要近好多,“可是它仍然是一株顽强的植物,就像常绿树一样四季长青。”

  这时少校在房间黑暗光线的掩护下,闭上一只眼睛,像哑剧中的丑角一样摇晃着脑袋,他在扬扬得意之中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中风的边缘。

  “格兰杰夫人在哪里?”克利奥佩特拉问她的童仆。

  威瑟斯说,他猜想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很好,”斯丘顿夫人说道,“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有事。”

  威瑟斯走开以后,斯丘顿夫人身体没有移动,只是有气无力地把头转向少校,问他,他的朋友怎么样?

  “夫人,”少校喉咙里滑稽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回答道,“就一个处在他这种境况中的人来说,董贝总算还不错。夫人,他目前的情况已到了危急万分的地步。他神魂颠倒了!董贝,他已经神魂颠倒了!”少校喊道,“他已经被刺伤得体无完肤了。”

  克利奥佩特拉向少校敏锐地看了一眼,这和她接着讲话时假装的慢声慢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白格斯托克少校,虽然我对世界了解得很少,(我对我缺乏经验并不真正感到遗憾,因为我担心这世界是个虚伪的地方,充满了使人难受的陈规旧习;这里,大自然受到轻视,也很少听到心的音乐,心灵的表露,以及所有那些富于真正诗意的东西),可是我不会误会你话中的含意。你的话是暗指伊迪丝——我无比亲爱的孩子。”斯丘顿夫人用食指沿着眉毛移动着,说道,“你的这些话使最温柔的心弦在有力地颤动!”

  “夫人,”少校回答道,“坦率一直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特点。您的话说对了。乔承认这一点。”

  “你所暗指的这一点,”克利奥佩特拉继续说道,“将会涉及我们可悲地堕落的本性很容易产生的那最令人感动的、最惊心动魄的和最神圣的情感,至少也是这些最优美的情感中的一种。”

  少校把手放到嘴唇上,向克利奥佩特拉送去一个飞吻,仿佛要指明这正是她所谈到的情感。

  “我觉得我虚弱无力。我觉得我缺乏在这种时刻应该能支持住一位母亲——不说是一个家长的精力,”斯丘顿夫人用她手绢饰有花边的边缘抹了抹嘴唇,说道,“但是在谈到这个对我最亲爱的伊迪丝非常重要的问题时,我不能不感觉到要昏过去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坏家伙,既然你已经大胆地提到了它,既然它已经造成我极度的痛苦,”斯丘顿夫人用扇子触了触她的左胁,“我将不会逃避我的责任。”

  少校在阴暗光线的掩护下,踌躇满志,得意扬扬,来回摇晃着他那发青的脸,并眨着龙虾眼,直到后来他呼哧呼哧地一阵阵喘起气来,因此在他的女朋友能继续说话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一、两圈。

  “董贝先生十分客气,”斯丘顿夫人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之后,说道,“好多个星期之前跟你,我亲爱的少校,一道到这里来拜访我们,使我们感到光荣之至。我承认——请允许我坦率地说——,我是个易受冲动的人,可以说,我的心就好像亮在外面似的。我对我的弱点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敌人也不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并不后悔;我宁肯不要被冰冷无情的世界冻僵,对这责怪我倒是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的。”

  斯丘顿夫人整了整领子,捏了捏瘦削的喉咙,使它表面光滑些,然后十分扬扬自得地继续说道:

  “我接待董贝先生感到无比高兴(我相信,我最亲爱的伊迪丝也一样)。作为你的一个朋友,我亲爱的少校,我们很自然地事先就对他产生了好感。我觉得,我看到董贝先生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这是使人极能振奋精神的。”

  “董贝先生现在什么心也没有了,夫人,”少校说道。

  “坏蛋!”斯丘顿夫人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说,“请别吱声!”

  “乔·白一个字也不说了,夫人,”少校说道。

  “董贝先生后来就不断到这里来拜访,”克利奥佩特拉揉平脸颊上的红粉,继续说道,“也许是发现我们纯朴和自然的风格中有什么吸引力吧——因为在自然中总是有一种魅力的——它是很引人入胜的——,他成了我们每天晚上小小聚会中的一员。当初我决没想到我会背负起这可怕的责任,那时候我鼓励董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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