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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小保罗认为,这是个奇怪的巧合:没有任何人抢占他在那些坐垫中的位子;当他重新来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们记得那是他的位子,全都让出路来,让他回到那里去;当他们注意到他喜欢看弗洛伦斯跳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他前面,而是在他前面留出空地,这样他的眼睛就可以跟随着她转。他们对他都很亲切,甚至不久来到的许多陌生人也一样,不时前来跟他谈话,问他身体好吗,头是不是痛,以及是不是觉得疲倦。他对他们的亲切与关心十分感谢。他靠在角落里垫起的座垫上,跟布林伯夫人和斯克托尔斯夫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每次舞跳完之后,弗洛伦斯就立刻走来坐在他的身旁;因此他确实观看得很快乐。

  弗洛伦斯愿意整夜坐在他的身旁;如果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她宁肯一次舞也不跳;但是保罗让她跳,告诉她,他很喜欢看到她跳舞。他跟她讲的也是真话,因为他看到他们全都那么强烈地爱慕她,她在房间中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小玫瑰骨朵,这时候他小小的心感到兴奋得意,他的脸闪耀着红光。

  保罗从坐垫中间她休息的地方可以看见和听见几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仿佛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娱乐而安排的。在他注意观察到的一些小事情中,他注意到舞蹈教师巴普斯跟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交谈,就像他曾间过图茨先生那样,很快就问他,当别人把原料运到您的港口来交换您的金子的时候,您将怎样处理您的原料——保罗觉得这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很想弄个明白,究竟应该怎么办呢。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在这个问题上有许多话要说,他也就说了,但好像没有解决问题,因为巴普斯先生反驳说,是的,但是假设俄国人用牛脂来干预,那该怎么办,它使巴尼特爵士几乎哑口无言,因为在这之后他只能摇摇头说,他想,那么您就必须求助于您的棉花了。

  巴普斯先生走到巴普斯夫人那里去,让她高兴起来(她因为被冷落在一旁,正假装在看那位演奏竖琴的先生的乐谱),这时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目送着他,仿佛他认为他是一位超群出众的人物似的。不久,他向布林伯博士说了这些话,并问道,他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他是谁,他是否曾经在商业部工作过。布林伯博士回答说,没有,他相信没有;

  实际上他是一位教授,教——。

  “我敢肯定,是教与统计有关的什么学科的吧?”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啊,不,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擦擦下巴,回答道。

  “不,准确地说不是。”

  “我敢打赌,是教某种数字计算的,”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啊不错,”布林伯博士说,“不错,不过不是您所说的那种①。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巴尼特爵士,——

  实际上他是我们的舞蹈教授。”

  保罗吃惊地看到,这个信息大大改变了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对巴普斯先生的看法,巴尼特爵士火冒三丈,怒视着在房间的另一边的巴普斯先生。他们经过的情形告诉斯克特尔斯夫人时,甚至当她的面咒骂巴普斯先生该死,说他真是无比的、十足的厚颜无耻。

  保罗还注意到另一件事情。菲德先生喝了几杯倒在乳黄色玻璃杯里的尼格斯酒②之后,开始享受乐趣。舞蹈总的来说是拘泥礼仪的,音乐相当严肃——实际上有些像教堂音乐——,但是菲德先生几杯下肚之后,对图茨先生说,他打算把晚会搞得热闹有趣一些。在这之后,菲德先生不仅开始跳舞,仿佛他只是想跳舞,而不想做别的事情,而且还在暗中鼓动乐队演奏狂热的曲调。另外,他开始对女士们特别献殷勤;当他跟布林伯小姐跳舞的时候,他还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但是声音并不是轻到使保罗听不到他念了这首美妙的诗:

  “如果我有一颗心完全虚伪,

  那么伤害您我却永远不会!”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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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尼特爵士说“某种数字计算(figuresofsomesort)”,博士说不是他所说的那种。因为figures的一个意义是计算,另一个意义是舞蹈中的舞步形式。
  ②尼格斯酒(negus):用热水、糖、柠檬、香料和酒混合成的饮料。
  ③理查德·布林斯里·谢立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1975—1816年)所写喜剧《伴娘》(TheDuenna)中唐·卡洛斯(DonCarlos)所唱的小曲。


  保罗听到他把这首诗连续重复念给四位年轻的女士听。菲德先生对图茨先生说,他担心明天他将因此而遭受惩罚,这话也许是很有道理的。

  这种相对说来放荡的行为,特别是音乐格调的改变(它开始把街上流行的低级庸俗的曲调也包括进来了),使布林伯夫人有些惊慌,因为这自然是会使斯克特尔斯夫人感到生气的。但是斯克特尔斯夫人十分和善,她请布林伯夫人不必介意,而且极为亲切极有礼貌地接受了布林伯夫人的解释:菲德先生有时在这种场合下兴奋起来,就会做出过火的事情来;她说,就他的身份来说,他似乎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还说,她特别喜欢他那质朴的发型(前面已经提到过,那只有四分之一英寸长)。

  有一次,当跳舞中间停歇的时候,斯克特尔斯夫人对保罗说,他似乎很喜欢音乐。保罗回答说,是的;如果她也喜欢,那么她应当听他姐姐弗洛伦斯唱歌。斯克托尔斯夫人立刻发现,她真愿意她的这个渴望能得到满足,简直渴望得要死了;弗洛伦斯虽然起初听到要她在这么多的人们面前唱歌十分惊慌,因此恳切地请求原谅她不唱;可是保罗把她喊到他那里,说,“唱吧,弗洛伊!请唱吧!为了我,我亲爱的!”这时候,她就迳直地走向钢琴,开始唱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往旁边闪开一些,让保罗可以看到她;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那么年轻,善良,美丽,对他那么亲切;他听到她的响亮动人的声音那么自然、甜美;同时,一个在他与他一生的一切爱情和幸福之间的金环,正从寂静中升起来;这时候他把脸转开,掩藏他的眼泪。

  他们全都爱弗洛伦斯!他们怎么能不爱呢!保罗事先就知道,他们一定会爱她而且将会爱她的。当他坐有坐垫中间角落里,平静地交叉着双手,松弛地向下蜷曲着一条腿的时候,很少人会想到,当他注视她时,是什么样的得意与喜悦使他幼稚的胸膛扩张,同时的又感觉到一种什么样的甜蜜与平静啊!对“董贝的姐姐”的热情洋溢的赞扬从所有的男孩子那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对这位沉着与谦逊的小美人的羡慕从每张嘴中说出;对她的智慧与才能的评论不断在他身旁散布;同时,可以模糊地觉察到,有一种与弗洛伦斯与他本人有关的、对他们两人表示同情的情感,仿佛扩散在夏夜的空气中似的,在他四周传播开来,安慰着他并使他感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孩子这天夜里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和想到的一切——不论是在呈现出来的还是没有呈现出来的,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就像那彩虹中的颜色一样,或太阳照耀下彩色鸟的羽毛的颜色一样,或太阳沉落时光线淡弱的天空中的颜色一样,全都混合在一起了。他最近不得不想到的许多事情在音乐中,在他眼前掠过;它们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今后也未必能让他去耗费心思;它们好像已经平静地处理过了,已经过去了。他几年前注视过的一个幽静的窗子面对着几英里以外的海洋;他昨天还在海浪上翻腾着的幻想就像平息的波涛一样,消释了,安静了。当他躺在海滩上的摇篮车中曾经感到奇怪的那神秘的、同样的低语声,他想他仍旧可以通过他姐姐的歌声,通过嘈杂的人声和通过脚步声听得出来,而且在轻轻走过去的脸孔中,甚至在时常前来跟他握手的图茨先生的深切的温存中,也多少反映了这一点。他通过周围普遍存在的亲切气氛,仍旧认为它在对他说话。他不知怎么的,甚至他的老气的名声似乎也与它联系着。小保罗就这样坐在那里沉思着,听着。看着,做着梦,感到很快乐。

  一直到告别的时间来到:这时候,晚会中确实出现了一片激动的感情。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领着小斯克特尔斯来跟保罗握手,问他,他是否记得告诉他的好爸爸,他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过,他希望这两位年轻的先生会成为亲密的朋友,并向他转达他的最亲切的问候。斯克特尔斯夫人吻了他,把他的头发在前额上分开,并把他抱在手中;甚至巴普斯夫人也从演奏竖琴的年轻人的乐谱旁边走过来,像房间里所有的人一样,十分热情地向他告别——可怜的巴普斯夫人!小保罗看到她这样做,感到很高兴。

  “再见,布林伯博士,”保罗伸出手,说道。

  “再见,我的小朋友,”博士回答道。

  “我很感谢您,先生,”保罗天真地仰起头来,望着他那可怕的脸。“烦请您吩咐他们好好照料戴奥吉尼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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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戴奥吉尼斯(Diogenea,公元前《412?—323年),亦译第欧根尼或提奥奇尼斯,希腊犬儒派哲学家。这里把他作为那条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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