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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啊,是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保罗说道,“我问的不是这意思,爸爸。我是想问,钱究竟是什么?”

  哎呀,天老爷!当他抬起脸望着他父亲的脸的时候,那是一张多么老气的脸啊!

  “钱究竟是什么!”董贝先生大为惊异地把椅子挪后一点,以便仔细看看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自以为是的小东西。

  “爸爸,我的意思是它能做什么?”保罗合抱着两只胳膊(它们不够长,不容易合抱),看着火,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又看着火,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董贝先生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先的地方,摸摸他的头。

  “你会逐渐知道的,我的孩子,”他说道。“钱能做任何事情,保罗。”他一边说,一边拉起那只小手,轻轻地敲打着他自己的手。

  但是保罗尽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并轻轻地擦着椅子的扶手,仿佛他的智慧是在手心里,他正在把它磨擦得更机敏一些——同时又看着火,仿佛火是他的顾问与提词员似的——;他在短短的沉默之后,重复着问道:

  “任何事情吗,爸爸?”

  “是的,任何事情——几乎,”董贝先生说道。

  “任何事情就是每一件事情,是不是,爸爸?”他的儿子问道;他没有注意到或者可能不理解那个限制词。

  “是的,任何事情包括每一件事情,”董贝先生回答道。

  “为什么钱不能把我的妈妈救活呢?”孩子反问道。“它是残酷的,是不是?”

  “残酷!”董贝先生整整领饰,似乎憎恨这个想法。“不,好东西不会是残酷的。”

  “如果它是个好东西,能做任何事情,”小家伙重新看着火,沉思地说道,“那么我奇怪,它为什么不能把我的妈妈救活呢。”

  这次他没有向他的父亲问这个问题。也许他已以孩子机敏的观察力看出,它已经使他的父亲感到不安了。可是他大声地把这个思想重复地说出来,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存在已久的思想,曾使他十分苦恼;然后他用手支托着下巴,坐在那里,慎重地思考着,想从火中找到一个解释。

  董贝先生从他的惊奇(且不说是恐慌)中恢复过来以后(因为这孩子虽然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他身旁以同样的姿态坐着,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向他提出他母亲的问题),向他详细地说明,钱虽然是个神通很广大的精灵,决不能以任何理由轻视它,但它却不能使到了时候该死的人们活下来;而且很不幸,虽然我们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富裕过,但是即使是在城市里,我们所有的人也都是一定要死的。不过,尽管如此,钱却可以使我们得到荣誉,使人们畏惧、尊敬、奉承和羡慕我们,并使我们在所有人们的眼中看来权势显赫,荣耀光彩。它常常能把死亡推迟得很久。举个例子来说,它能使他妈妈获得皮尔金斯先生(保罗本人也常常从他那里受益)和杰出的帕克·佩普斯医生(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治疗。它能做到一切它能做到的事情。董贝先生把所有这一切以及为了达到同一目的所要说的其他事情都灌输到他儿子的心中;他的儿子专心致志地听着,似乎对他所说的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

  “它也不能使我强壮和十分健康,是不是,爸爸?”保罗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之后,搓搓小手,问道。

  “不过你是强壮和十分健康的,”董贝先生回答道。“难道不是吗?”

  啊,那张重新抬起来、露出半是忧郁、半是狡猾的表情的脸是多么老气横秋啊!

  “你就跟你同样的小人儿通常的情形一样,强壮,健康,是不是,嗯?”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不像弗洛伦斯那么强壮、健康,”孩子回答道;“不过我相信,弗洛伦斯像我这样小的时候,她能一次比我玩得长久得多,而不会感到累。我有时却感到很累,”小保罗烘烘手,说道,一边往炉栅的栏栅中间望进去,仿佛那里正在表演什么鬼怪木偶戏似的,“而且我的骨头痛得很(威肯姆说,这是我的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可是那是在夜里,”董贝先生把他自己的椅子拉得跟他儿子的椅子挨近一些,同时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说道,“小人儿夜里应该是累的,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睡得香。”

  “哦,这不是在夜里,爸爸,”孩子回答道,“这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伦斯的膝盖上,她唱歌给我听。夜里我梦见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

  他继续讲下去,一边又烘烘手,像一个老头子或一个年轻的妖魔一样想着这些事情。

  董贝先生十分惊异,十分不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谈话进行下去;他就只好借着火光看着他的儿子,一只手仍搁在他的背上不动,仿佛有什么魔术的吸引力把它阻留在那里似的。有一次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那沉思的脸转向他一会儿,可是他手一放松,它又转回去对着壁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闪烁的火焰,直到保姆前来召唤他去睡觉为止。

  “我要弗洛伦斯到我这里来,”保罗说道。

  “您不想跟您的可怜的威肯姆保姆一道走吗,保罗少爷?”

  那位侍候他的女人十分凄楚地问道。

  “不,我不想,”保罗像是这个房屋的主人似的,在他的椅子中重新坐好,回答道。

  威肯姆大嫂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天真无邪,一边出去了;一会儿,弗洛伦斯代替她来了。孩子立刻欣喜、活泼地跳起来,向他父亲抬起一张快活得多、年轻得多、孩子气得多的脸孔,祝他晚安;董贝先生看到这个转变大大地安下心来,同时又感到十分惊奇。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以后,他觉得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唱歌;他记起保罗曾对他说过他姐姐给他唱歌的事,就怀着好奇心开了门,听着并目送着他们。她抱着他,沿着那宽阔的、没有人的大楼梯,辛苦地走上去;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只胳膊随便地挽着她的脖子。他们就这样吃力地走上去;她一路唱着歌,保罗有时有气无力地低声伴唱着。董贝先生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到达楼梯顶上——他们在中间也曾停下来休息过——,离开了他的视野;可是这时候他仍站在那里向上凝视着,直到后来淡弱的月光凄凉地、忽隐忽视地穿过幽暗的天窗,照着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被召集一起来进行商议。桌布一撤走,董贝先生在会议开始时就要求她们毫不掩饰、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保罗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皮尔金斯先生是怎样说他的。

  “因为这孩子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健壮,”董贝先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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