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 上页 下页 |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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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对你来说,从来也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的陌生,因为要不然——你绝不会干出几分钟之后干的事情。你吻我,又一次热狂地吻我。头发给弄乱了,我只好再梳理一下,我正好站在镜子前面,从镜子里我看到——我简直又羞又惊,都要跌倒在地了——我看到你非常谨慎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我在这一瞬间怎么会没有叫出声来,没有扇你一个嘴巴呢!我从小就爱你,并且是你儿子的母亲,可你却为了这一夜付钱给我!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夜总会的一个妓女而已,不是别的。你竟然付钱给我!被你遗忘还不够,我还得受到这样的侮辱。 我急忙收拾我的东西。我要走,赶快离开。我心里太痛苦了。我抓起我的帽子,帽子就搁在书桌上,靠近那只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的那只花瓶。我心里又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不可抗拒的愿望:我想再尝试一次来提醒你:“你愿意给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吗?”——“当然乐意,”你说着马上就取了一朵。“可是这些花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吧?”我说道。“也许是,”你说,“我不知道,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所以我才这么喜欢它们。”我盯着看你。“也许是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的!”你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气。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认出我来,认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叫道。可是你的眼睛微笑着,亲切然而一无所知。你又吻了我一下。可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因为我感觉到,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可不能叫你看见我落泪。在前屋我几乎和你的仆人约翰撞个满怀,我出去时走得太急了。他胆怯地赶快跳到一边,一把拉开通向走廊的门,让我出去,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我正面看他、噙着眼泪看这形容苍老的老人的这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这一瞬间老人认出我来了,可他从我童年时代起就没有看见过我呢。 为了他认出我,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双手。我只是把你用来鞭笞我的钞票匆忙地从暖手筒里掏出来,塞在他的手里。他哆嗦着,惊慌失措地抬眼看我——他在这一秒钟里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娇纵我,宠爱我,大家对我都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也没认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只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你从我身边走过,犹如从一道河边走过,你碰到我的身上犹如碰在一块石头身上,你总是走啊,步啊,不断向前走啊,可是叫我永远等着。曾经有一度我以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你这飘忽不定的人儿。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夜之间他就残忍地撇开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 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苦伶仃,我一无所有,你身上的东西我一无所有——再也没有孩子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一丝回忆,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会像陌生人似的充耳不闻。既然我对你来说虽生犹死,我又何必不乐于死去,既然你已离我而去,我又何必不远远走开?不,亲爱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不想把我的悲苦抛进你欢乐的生活。不要担心我会继续逼着你——请原谅我,此时此刻,我的孩子死了,躺在那里,没人理睬,总得让我一吐我心里的积蕴。就这一次我得和你说说,然后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像这些年来我一直默默地呆在你的身边一样。 可是只要我活着,你永远也听不到我这呼喊——只有等我死去,你才会收到我的这份遗嘱,收到一个女人的遗嘱,她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从来也没认出她来,她始终在等着你,而你从来也不去叫她。也许说不定你在这以后会来叫我,而我将第一次对你不忠,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听见你的呼唤: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印记,就像你也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一样;今后你将永远也认不出我,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着命运如此,我死后命运也将依然如此。 我不想叫你在我最后的时刻来看我,我走了,你并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相貌。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并不感到我死。要是我的死会使你痛苦,那我就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的头晕得厉害……我的四肢疼痛,我在发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去。也许一会儿这劲头就会过去,也许命运对我开一次恩,我用不着亲眼看着他们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别了,亲爱的,别了,我感谢你……过去那样,就很好,不管怎么着,很好……我要为此感谢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心里很舒服:要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现在知道了,不,你只是感觉到,我是多么地爱你,而你从这爱情不会受到任何牵累。我不会使你若有所失——这使我很安慰。你的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的死并不给你增添痛苦,……这使我很安慰,你啊,我的亲爱的。 可是谁……谁还会在你的生日老给你送白玫瑰呢?啊,花瓶将要空空地供在那里,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的气息,我的轻微的呼吸,也将就此消散!亲爱的,听我说,我求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为了让我高兴高兴,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过生日的那天,每个人总想到他自己——去买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 照我说的去做吧,亲爱的,就像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台弥撒一样。可我已经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在你身上还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是不声不响地活那么一天,就象我从前活在你的身边一样……我求你,照我说的去做,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请求……我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两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后他长时间地凝神沉思。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个邻家的小姑娘,一个少女,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可是这些回忆,朦胧不清,混乱不堪,就像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闪烁不定,变幻莫测。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终于构不成一个图形。他感觉到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仿佛觉得,所有这些形象他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也只是梦见过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瓶里是空的,这些年来第一次在他生日这一天花瓶是空的,没有插花。他悚然一惊:仿佛觉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的房间。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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