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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这位不省人事的人全身高烧持续了两天,高烧在红色的浪花中把他抛上抛下。他还醒过一次。他的血液变得平静了。他纹丝不动地躺着,两手无力,眼睑微闭。

  然而他很清醒。他觉得这个房间现在一定很明亮,因为他的眼皮上边像是有一种玫瑰红色的云雾。

  他依然纹丝不动。这时候附近的鸟开始啾啾呜叫起来。最初是小心翼翼地叫,仿佛在试试参加看。然后开始了叽叽喳喳,着又是欢呼,音调高亢,起伏波动。病人细心倾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现在必定是到了春天。

  鸟叫的声音愈愈大了,简直是在用欢呼使他痛苦。他觉得鸟巢好像就在他的床的近旁。尖厉的叫声使他感到刺耳……但是,啊!现在鸟的叫声又变得很轻很远了。这鸟一定是落到了一棵树上,是在外边的春天里。这鸟的歌声越来越低,越越柔和,像是笛子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姑娘的歌声。或许那根本不是一只鸟吧?这不就是一个姑娘银铃般婉曲折的美妙歌声吗?

  一个姑娘,一个孩子……回忆又迟疑地飘荡起来,触动他的心。慢慢地,他又想起了许多,但是它们不是井然有序,而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图像。从遗忘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孩子的微笑面孔,现在变得隐隐约约,但很甜美,这是那次偷偷的一吻。随后是病和这位母亲,这整个楼房——经历的圆圈又回去了,他突然明白了,他是生病躺在这里的,也许必定要死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没错儿,这就是他的房间。他是独自一人呆在这里的。附近的那只鸟不再呜叫了。往常滴答滴答急迫走动的摆钟也沉默无声了,忘记钟上发条了。他没有去注意,便又慢慢闭上了眼皮。他回想房间犹如回想远方一样。他到维也纳的第一个夜晚,外边秋雨霖霖,他正是坐在这个房间里,在痛苦的孤寂中哭泣。随后与施拉梅克有关的事情,还有其他色彩缤纷的事情,都接踵而至。但这完全不是真实的了……那样陌生……这不太好,但是也不痛苦……事情都这样飞逝而过,飞进巨大的,昏暗的虚弱之中。

  这时候他……突然间……听到隔壁的房门关上了,然后是脚步声。他听得出来,这是施拉梅克。没错儿,这是他的声音。他是在和谁说话呢?他的血开始在太阳穴里边砰砰跳起来……现在正在隔壁房间里放声大笑的这个人不就是卡尔拉吗?哎呀,这笑声让人多么难受呀!现在她应该安静了!他想休息……沉默……安静。但是不,他们在干什么呢?他听到他们在欢笑。他忽然像是透过玻璃一样看到了隔壁房间里边。施拉梅克站在那里,搂抱着卡尔拉,正在吻她。她的臀部向后边弯下去,眼睛在笑,像当时那样,完全像当时那样…

  他的双手在发烧。隔壁房间里他们怎么笑得这样发疯!这使得他痛苦。他们不知道,他是要死在这里的吗?孤独一人,没有朋友。他觉得泪水往上涌,胸中有某种东西沸腾了起来。他用两手拍击周围。他们就不能够等到他死去吗?但就在这时候……一只靠背椅哗啦一声倒在地板上了……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她在怎样躲开施拉梅克。现在他在追她,啊,他是多么粗野呀,多么有力呀,他抓住她,隔着桌子把她拉了过来……她又跑开了……她在哪里呀?……真的,她藏了起来……他们在跳跃和追逐。房间开始颤动了……现在整个房子不是在轰轰作响?……真的,一切东西都在摇晃去,空中是一片乱哄哄的喧闹。这些该死的人,他们为什么不珍惜他最后的时间呢……他们还在继续跑动追逐。现在,现在他抓住了她。你这样恐惧和拼命地在尖声呼叫些什么呀?……病人痛苦地高声起来。现在施拉梅克抓住了她,松散开的红头发像血一样洒了下来……现在他扯下了她的外衣……衬衫雪白闪光……她的身体雪白的和赤裸露……他们就这样围着桌子追赶,追过来,追过去,又追过来,又追过去一…她怎么只是笑呀!她怎么只是笑呀!……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她穿过墙壁,冲进他的房间,站在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床前了……雪白闪光,裸体……或者……

  或者,——他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或者,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人不就是他身穿白色衣裙的姐姐吗?放在他前额上的不就是她那可爱的冰凉的手吗?……

  火光还燃烧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切都熄灭了。他的姐姐站在他的床边,还有那个孩子和施拉梅克。他所爱的这三个人,在他永远见不到他们的时候,现在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他的整个一生。他们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小姑娘在低声啜泣。这种最后的诉说声音也逐渐止住了。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他们三个人全都神色庄严而且痛苦。在这里除了窗外这个陌生大城市喧嚣的,愤怒的声音之外——它不停地滚动,不管人们的死活——,什么声音也不到。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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