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迹 | 上页 下页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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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他们只是在一起聊天,像彼此多年不见的朋友相遇一样,仿佛在他们揣度用深沉的情感浸润古老的亲切言词和恢复古老时刻的价值之前要重新相识一样。不久一种秘密的需要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虽然彼此相距遥远,但在某种单纯中和他们情感的质朴中却是相似的:一个是受到生活教育的人,这使其在他的心底深处只有澄明和恬静,一个洞悉世事的人,岁月使他变得纯朴。另一个是还没有感受到生活的人,因为她过去像是深陷在黑暗中一直耽于梦想,现在她内心深处接收到从朗朗世界射向她的第一束光辉并无华地反射出恬静的光亮。他们两人在人群中间孤独寂寞,这样他们更为接近相亲。在两人中间性的差别已经无足轻重:在一个人身上这种思想已经熄灭了,仅是还只把滤化过回忆的暮年光辉投向他的生活而已;对少女而言,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女性的朦胧的情感,性对于她说来仅是一种柔和的,非常模糊的和不安的无定向的渴望。在他们中间还竖有一堵脆弱的并已摇晃起来的墙:种族和宗教彼此陌生的墙,血统的差异必然越来越感到陌生和敌意并引起一种猜疑,正是由于猜疑伟大的爱才迟迟没有到来。若是没有这种意识不到的立场,少女早就把她积蓄起来的高尚的爱强烈地流露出来了,会哭泣着投入老人的怀抱,并向他袒露她的内心的恐惧和增长的渴望,她孤独日子里的痛苦和欢乐;但她只在目光和缄默中,在不安的表情和暗示中泄露出了她灵魂中的秘密,因为,每当她感到她心中的一切要宣泄出来,她最深处的感情要用清晰的喷涌而出的言词表露出来时,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似的抓住她,把要说的话压了下去。就是老人也没有忘记,在他的一生中他即使不恨犹太人,那也怀有一种陌生的感情。一种犹豫不决阻止他去开始作画,因为他希望,他要把这个少女领上一条皈依真正信仰之路。奇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而是他来使奇迹发生。他要在她的目光里看到深沉的对耶稣的思念,圣母本人当她怀着圣孕期待圣子降临时就有着这样的思念的。为了能创作出一个圣母,他希望先使她的本性充满信仰,在圣母身上虽然还有着圣母领报节的敬畏,但却充溢着甜蜜的信赖。他想周围是一种早春气氛的柔和景色,白云,它们像天鹅在空中翱翔一样,仿佛用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把温暖的春天曳在后面,一片嫩绿,它欣欣向荣,还有显得羞怯的花朵,它们像柔弱的童音宣告巨大的欢愉。但是他觉得姑娘的眼睛还过分胆怯了,过分卑恭了;圣母领报和为一种模糊的希望献身的神秘火焰还不能在这种不安的目光里燃起,在这样的目光里承载着深沉的浮藏起来的民族痛苦和时而闪动的选民的抗拒,这是对他们的主的怨恨。他们知道还不是谦卑,不是温柔的天界之爱。 他谨慎而细心地寻找一条把信仰带向她的心灵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当他把信念清晰展现给她,有如在阳光中彩色缤纷闪耀着的圣体显示一样,她才不会战栗地倒下,而是截然地和严厉地掉转头来,避开敌意的表示。在他的画册里有许多出自神话故事里的绘画;他在自己的学习年代,就是此后也有时摹仿过许多大师,一种对他们的热烈崇拜左右了他。他把它们找了出,同她一起肩并肩地进行观察,不久他就感觉到某些画在她的灵魂中所产生的深刻印象,她翻动画页的双手变得不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这使他的面颊觉得发热。一个充满美的多彩世界突然出现在这个孤独少女的面前,多年来她看到的只是酒馆里的慵睡的形象,穿着黑色衣裳妇女的满脸皱纹的面孔,在街上哭喊的打闹的肮脏孩子。可这儿是温柔的身着华服的极富魅力的漂亮女人,有悲哀的骄傲的,有充满欲望的和富于梦幻的;有身披甲胄和长长盛装的骑士,他们与这些妇女说笑;有披着长长白色鬈发的国王,他们头顶上的金色王冠在闪闪发光;有俊美的少年,他们身体被弓箭射穿,钉在刑柱上,倾倒下来或者被折磨得流着鲜血。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的国度,像似勾起一种无意识的乡思,这向她亲切地展现出这样的景色的绿色的棕榈和高耸的柏树,澄蓝的天空,下面是荒野和群山,城市和远方都闪现出同样的深沉光泽,显得比这本身就像一片永不散去的乌云的北方景象欢快得多了。 他不断地给她添加一些小故事。他用旧约中那些朴素的和富有诗意的传奇故事向她讲解这些画,谈起神圣日子里的奇迹和迹象,他是那样热情,竟忘记了他原本的意图,他以令人心醉神迷的绚丽多彩来宣讲虔诚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才赋予他最近一段日子梦寐以求的恩惠。这位老人的热情信念深深地感动了这位少女的心,她本人觉得有如身处在一个封闭的奇迹国度,它突然从昏暗里敞开了广阔的大门。她的生活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摇晃,它从深夜骤然在紫色的黎明中苏醒过来。自从她本人有这样的经历以来,对她说来没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了,那些三圣王跟随银星,从遥远地方走来的传说,马和骆驼上载有无数熠熠发光的珍宝。这都是可信的,因为她本人就感受到类似的奇妙力量。不久这些画就被搁置到一边。老人讲述他生活中某些与书中传说相近的神的征兆;许许多多他在高龄年纪里那些沉默寡言日子里所编织和梦幻的一切,现在都随着语言一涌而出,连他本人都感到惊奇,如同一个人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物件似的。他像一个布道者一样,在教堂里用上帝的话开始来宣讲,来说明;但他一下子就忘掉了他的听众和他的目的,只顺从那朦胧的快意,让心中翻腾不已的源泉随着深沉的言语喷涌而出,就像在一株花萼上,上面的一切都是生命的甜蜜和神圣。他的语言飞在他的听众之上,他们是低下的种族,无法再进入他的世界,只能喃喃低语和目瞪口呆;它们飞得越来越高,在他忘却尘世重负的梦中直抵近天堂,可人间的苦难突然又铅重般悬在他的翅膀上…. 画家蓦地环顾四周,他那狂喜的语言所形成的紫色烟雾还在周遭弥漫;现实重又向他指明它井然有序的冷冰冰的存在。但是他看到的都是像梦一样的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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