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页 下页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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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感到又得打住了,因为我又吃惊地看出来一个单词的多义性。现在,当我必须从关联中来讲述事情的时候,我这才注意到,对这种装置成圆球形的东西,既要把它理解成滚动的家什,又要把它理解成活蹦乱跳的人,这有多困沙。刚才我写下了一个“我”,我说了,我在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中午叫来了一辆马车。可是,这个字眼就不明确,因为那个时候的那个我,六月七号的那个我,早已不存在了,虽然才过去四个月,虽然我就住在那个旧我的居室里,拿着他的笔在他的写字台旁用他自己的手在书写着。正是由于那次经历,我同那个旧我完全断绝了。现在,我很陌生很冷淡地从身外看着他。我能够描述他,像对一个游侣,一个同伴,一个朋友。我了解他许多事情,了解他的品性,然而我却完全不再是那个人了。 我能够谈论他,指责他,品评他,但完全感觉不到,他曾经一度是属于我的。 曾经是我的那个人,作为少数,从他那个社会阶级的大多数中彻彻底底分离出来了。在维也纳我们这些人中间,那个阶级,惯常都是特别地用“上流社会”来标示的。这不是由于特别以此为荣,而完全是由于不言自明。我已三十六岁了。在我刚成年之前父母早逝,给我留下了一笔财产,这笔钱够多的了,完全省得我去操心寻职谋生的事。于是,我意想不到地作出了一个当时心里很不踏实的决定。这就是说,父母的财产作为唯一的遗产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突然失业也能保障我独立生活,甚至于满足我放纵,以致奢侈的愿望,这时,我刚好完成大学学业,正要选择我未来的职业。由于我的家庭关系,由于我早已表现出对稳步上升和静观内省的生活的向往,我可能是要投身国务的。但功名心根本促不动我,所以我决定,先对生活观望等待几年,直到它终于怂恿我为自己去寻得施加影响的场所时再说。于是我就在观望和等待中待着,因为我没什么特殊的追求,所以在愿望的狭小圈子里我事事如意。维也纳,这温柔淫靡的城市,它独一无二地熏染出来的闲游、无所事事的闲看、鉴赏艺术珍品和谈论生活目的的雅兴,使我完全忘了切实行动的打算。我这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富有、英俊而又淡于功名的年轻人,真是左右逢源。我赌博、打猎,紧张而无害;时而旅行,时而郊游,有规律地更迭轮换。很快,我开始把这种静观默想的倾向越来越跟练达审慎和对艺术的爱好交织起来。我搜集罕见的玻璃器皿。这不是出于什么欢乐,更很少是出于内心的热情,而只是要在一种无需努力的活动中找到寄托,求得知识。我用意大利巴洛克雕楼的特殊方式装饰寓所,挂着卡纳勒托风格的风景画。这些画,或是从旧货商那里收集来的,或是充满着好奇猎异而却无害的紧张,在拍卖场上购得的。我带着腐好,而且总是带着趣味干这类事。 听优美的音乐,参观当代画家的画室,我很少不到。同女人交往我也不无成就,但我也带着一种隐秘的收藏癫,就是说,反正是不动心。这在我的生涯中也积攒了许多宝贵的值得回忆的时刻,而且我在这方面还慢慢地由纯粹的鉴赏家成了精通的行家。总之,使我愉快地排适时日的事情,使我感到生活丰满的事情,我经历了许多。我开始越来越爱上有阅历而同时又毫不颓丧的青年人那种冷淡舒适的生活境界了。我差不多没什么新的要求了,因为在我生涯的无风的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发展成一种欢乐。一条选购得当的领带,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书,一次乘车出游,或跟一个女人待一个钟头,都会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惬意的是,我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无可挑剔的英国礼服一样,一点儿也不使社会感到惊异。我相信,人们觉得我是个平易近人的人物。我为人所爱慕,为人所乐见,认识我的绝大多数人,都称我是幸福的人。 不过,我现在力图想象出来的当时那个人,他是不是跟别人一样看法,也自认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是因为,当我从那种经历中要求各种感受都具有完美充实的意义时,我便觉得对往事的回顾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我可以确定地说,那个时候,我绝没有感到不幸福。确实,我的愿望几乎没有不实现的,我对生活的要求几乎没有得不到满足的。然而,当我已经习惯了,从命运那里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并不由此而向它要求更多的东西时,正是这,逐渐孕育出了某种疲沓,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气。那时,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间,我心中不自觉地激起欲望,愿望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愿望,而只是要去追求愿望的那种愿望,要求也不是本来意义上的要求,而只是要去”追求更强烈、更不屈不挠、更野心勃勃、更不易满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实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过高超的手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于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我的生机萎缩了。我发现,我的追求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觉中出现了一种麻木,以致我—一也许最好是这样来表达——受着一种心灵萎靡无能的折磨,一种无力获得生活激情的痛苦。通过各种细微的苗头,我初步认识到这种欠缺了。我愕然想起:剧院里,举办得颇为轰动的宴会上,我都越来越经常地缺席了;我订购自己喜爱的图书,但到后来,我连我都不戴开,就几星期几星期地撂在写字台上;尽管我还机械地继续搜藏心爱的东西,购买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后来,我不再将它们分类,意外地获得一件稀见的搜求已久的东西时,也并不特别使我高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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