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偿还旧债 | 上页 下页


  所有这一切似乎早已变得如此可怕的遥远,早已被其他的生活和其他的感情所掩盖。可是当女店主向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我着实大吃一惊。她没有看出我的惊恐,真是奇迹。我们当年只看见他置身于观众热情洋溢的光环照射之中,把他当作青春和美丽的象征,如此狂热地热爱过他。如今看见这个人沦落成乞丐,论落成接受施舍的人,被粗野的农民所嘲笑,年迈苍苍,疲惫不堪,已经不再为自己的沉沦感到羞耻,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我没法立即回到酒店里去,我看见他说不定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或者不知怎地会在他面前暴露我自己。我先得定一定神,于是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为了再好好回忆一下,这个人对于我的青春时代曾经意味着什么。因为人的心很奇怪:许多年岁月流逝,我一次也没有再回忆起这个人,他曾控制过我整个的思想,充满我整个的灵魂。我可能死去而永远也不再问起他。他也可能死去,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我在房间里,没有点灯,摸黑坐着,设法回忆这事那事,回忆开头,回忆结尾。一下子我又重新经历了全部业已逝去的日日时光。我自己的身体,在多年前已经生孩子的身体,仿佛又变成了少女的身体,瘦瘦小小,身量未足。我又是当年那个少女,心怦怦直跳,睡觉前坐在床上思念着他。我的双手不由肉主地发热,然后发生了一件叫我自己大为吃惊的事情,我简直无法向你描述。突然间,我起先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寒噤透过我的全身,什么东西震撼了我的内心。一个思想,一个特定的思想,一桩特定的回忆压倒了我,让我回忆起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愿回忆的一件往事。就在女主人提到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我不愿忆及的事情在我心里压迫着我猛挤着我,就像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教授说的,我想“排挤出去”的东西——远远地排挤到我心灵深处,使我多年来的确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那深埋心底的秘密之一,人们顽固地甚至对自己都加以隐瞒的秘密。当年我就是对你也隐瞒了这个秘密,连你我也隐瞒,而我曾经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如今这个秘密倏然苏醒,近在眼前。今天该轮到我们的儿女们,不久该轮到我们的孙子们去干傻事了,我才能向你承认,当年在我和这个人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向你披露这个埋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个陌生男人,这个年迈的渺小的戏子。如今彻底崩溃,潦倒不堪,为了一杯啤酒,给农民们朗诵诗歌,被他们挪揄嘲笑。可是这个男人,爱伦,这个男人曾经在一个危险的时刻,把我全部生命掌握在他手里。我的一生取决于他,全凭他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这些孩子很可能不会出生,我今天不知会在哪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写信给你的这个女人,你的这个女友,很可能会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也许会和他自己一样,被生活碾得粉碎,踩得稀烂。别以为我这些话言过其实,我当时自己也没有理解,我的处境是多么危险,但是今天我清楚看到了,彻底懂得了我当时所不懂的事情。今天我才知道,我欠这个为人遗忘的陌生人的情意有多深。

  我愿尽可能详尽地把这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正好快满十六岁,你的父亲突然调离因斯布鲁克。我现在还清楚地看见,你当时如何绝望地冲到我的房里来啜泣不已,你不得不离开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更使你难过。我几乎以为,你再也见不到他,我们青春时期的神明。而没有他,对你来说,生活也就不成其为生活。我当时不得不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向你报道,答应每个礼拜,不,每天都给你写信,写整整一本日记。一段时间内,我忠实地恪守诺言。对我来说,失去你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还能向谁去倾吐肺腑,向谁去报道这些荒唐行径——我们感情泛滥之际干出的这些令人心醉的傻事呢。

  但是,话说回来,我毕竟还有他,我还能看见他,他属于我一个人。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乐。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你也许还记得——那个事件。关于这件事,我们只是模糊地略知一二。据说,施图尔茨向剧院经理的夫人献殷勤——至少后来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于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他就被迫解聘。只是为了给他面子,才允许他最后一次登台。人家只让他再在我们的舞台上演出一次,这样说不定连我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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