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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多年的坚冰第一次被打破了,一个完全从旧我中超脱出来的人激动地、万分好奇地把绯红灼热的面颊紧紧贴在窗框上,面对一派自然美景久久伫立。此时此刻,她不再有任何一个意念回顾往事。她忘记了母亲、邮局和小镇,忘记了小皮包里那张奔泻的山泉的地图,忘记了昨天那个自己。此时她只有一个心思:尽情痛饮这美味的琼浆,尽情领略这瞬息万变的美景,把每一幅宏伟壮观的全景画都镂刻在心上,同时尽情地开怀畅饮这清洌的空气,这山间的空气像杜松一样辛辣而甘美,使人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从这时起,以后四小时的旅程克丽丝蒂娜一刻也不曾离开窗子,一直心驰神往地向窗外凝眸谛视,完全忘却了时间,以致当火车停下来,乘务员用陌生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地方口音呼叫她前往的目的地站名时,她不由得心脏猛烈跳动,大吃一惊。

  “我的老天!”她一个猛劲把自己从飘飘欲仙的纵情享受中拉回现实中来。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可是还一点没有想过怎样向姨妈请安,见面时该和姨妈说些什么话呢。于是她急忙伸手去够箱子和雨伞——千万别落下东西!然后紧紧跟在别的旅客后面下了车。

  这里,早就像军人一般整整齐齐排成两行侍立在车站上的、头戴五颜六色小帽的搬运夫们,车子一到就哄然散开,冲向新来的人,抢着寻找主顾。整个站台上熙熙攘攘,为旅馆招徕顾客的呼叫声和迎接客人的寒暄问好声响成一片。惟独她形单影只,无人问津。她心急如焚,偷偷四下张望,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然而没有人,连个影子都不见。别人都有人来接,都知道自己的去处,惟独她孑然一身。瞧,旅客们已经在向宾馆派来的像严阵待命的炮队一般排列成行、五颜六色、锃光耀眼的汽车簇拥过去,月台上人群已逐渐稀落了。

  这时也还是没有人来问她一声,她完全被人遗忘了。姨妈没来,也许她已经离开了,要不就是病了,唔,也许人家已经电告她不必再来,而电报迟到了。我的天,可别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就糟了!不过没法子,现在她只好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朝一个头戴印有金光闪闪的“皇宫宾馆”字样的圆帽的侍者走去,细声细气地问是否有一家姓凡·博伦的住在他们宾馆里。“有的,有的。”这个宽肩、红脑门的瑞士人操着较重的喉音答道,接下去,他又说,啊哟,他可不是奉命来车站迎接一位小姐的吗,就请她快上汽车吧,行李票交给他,他到站口去领取就行了,克丽丝蒂娜脸红了。

  这句话刺痛了她,她现在才觉察到自己手上提着的那只微微晃动的小藤箱是多么惹眼,多么像乞丐用的那样寒酸啊!相形之下,在所有别的汽车旁边,一只只有如刚从商店橱窗运来的崭新、锃亮的大衣箱,间杂着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用昂贵的俄罗斯皮革、鳄鱼皮、蟒皮和光滑的羔皮制成的箱子,赫然堆放着,十分耀眼夺目。她顿时感到自己同那些人之间的差距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前了。一阵羞惭猛地揪住她的心,快,赶紧撒个谎吧!于是她说,别的行李要随后才来。哦,那么现在就上车走吧——身穿讲究的号衣的侍者一边说着——谢天谢地,他并没有任何惊讶或是轻蔑的神情——就打开了车门。

  一个人的羞耻心在某一点上被刺痛,那么,它的余波会在不知不觉中迅速传到全身哪怕最远处的神经末梢,只要轻轻一碰,偶尔一想,都能使一度感到羞愧的人重新感到数倍于前的痛楚。遭受了这第一个打击之后,克丽丝蒂娜便不再那么兴致勃勃、无拘无束了。她趔趄了几步,跨进了宾馆接客用的豪华富丽的轿车,在半明半暗中,她发现车里还有别人,不禁一惊,脚步迟凝起来。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迎着刺鼻的香水味和俄罗斯皮革的涩味,从不耐烦地缩起腿来的人前经过,缩着肩、眼皮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在最末排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经过每一个人面前时,她都尴尬地细声细气急匆匆地寒暄一句,似乎想用这句客套话来为自己来到这里表示歉意,然而谁也不理会她,或许是因为这十六双眼睛在审视她之后得出了不满意的结论,要不就是坐在车里的这批罗马尼亚贵族,在他们用十分刺耳、异常粗鲁的法语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蜷缩在车子犄角里的这个可怜虫。

  她把藤箱紧挨膝盖横立在自己前面——她没有勇气把它放在旁边的空位子上——因为怕这些人用讥笑的眼光瞧她,就低低地弯腰坐着,在到宾馆去的整条路上一次也不敢抬头张望;她只是一个劲地瞅着地面,看着座位底下。可是,太太们华丽昂贵的皮鞋又迫使她联想到自己那双粗笨不堪的鞋子。她看见太太们丰满光洁的腿,在敞开的貂皮大衣下摆下面神气地交叉着,一对比自己的,便痛楚难言;她还看见绅士老爷们穿着的图案新颖的毛袜。就是这阔绰世界的底下部分,也已经使她满面羞惭了:在自己不曾梦想过的珠光宝气之中她简直无地缝可钻呀!每次偷觑都带来新的痛苦。在她斜对面,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少女抱着一条中国种的细毛小哈巴狗。

  它悠然自得地伸着懒腰,背上裹着的那件坎肩还镶上了毛皮滚边,绣着一行题词;姑娘那小巧的、染了粉红指甲的手,轻轻抚弄着小狗的细毛,手指上已闪烁着一颗光彩夺目的钻戒了,就连靠在角落里的高尔夫球棍,也装有光滑的浅黄色新皮套,每把漫不经心地随便放在车上某处的伞,都有形状不一、异常精致的伞柄——看到这个,她不禁下意识地急忙用手遮住自己那灰不溜丢的、值不了几个大钱的角质伞把,要是谁也不想看她一眼,谁也没有发现她现在第一次感受到的事情该多好啊!她噤若寒蝉地缩成一团,每当身旁爆发一阵哄笑,就感到脊背发凉。但她不敢抬头瞧瞧,不敢看一看这笑声是否真是冲着她来的。

  所以,当熬过了这一段痛苦的时间,车子来到宾馆那砂石铺的前院时,她感到自己得救了,像车站铃声一样清脆的一阵叮当铃声响过之后,一大群身穿各色号衣的侍者便随这信号蜂拥到车边。随后出现的是接待部经理,他身穿黑色礼服,头缝梳得笔直,由于规定要表示出他与侍者身分有所不同而稍稍有些矜持地走过来。头一个摇头摆尾、叮当作响地从车门跳出来的,是那条中国种哈巴狗;接着出来的是轻松愉快地大声絮叨着的太太们,她们下车时将皮大衣高高提起,露出肌肉健壮的小腿;她们走过的地方,身后掀起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几乎令人晕眩。现在,要是按社交礼节,绅士们理应让羞怯地站起来的少女先下车吧,然而,或许他们已经洞察了她的出身,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看见她,不管是哪种情况,先生们头也不回目不旁顾地从她身旁走过,下车向接待部经理走去了。

  克丽丝蒂娜提着那只非常讨厌的小藤箱留在后边,一时进退两难。她想,还是让别人走远一点些吧,这样做可以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但她迟疑得太久了。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汽车踏板(这时也仍然没有任何一个宾馆侍者跑过来帮她)时,那位穿礼服的先生已经毕恭毕敬地带着那些罗马尼亚客人走远,仆人们扛着小件行李紧紧尾随在他们后边,侍从们已经开始在车顶上砰砰砰砰、十分熟练地卸那些沉甸甸的箱子了,谁也不理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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