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尔德之恋 | 上页 下页


  他们在闲聊。最初他们微笑着不停地讲述。但是在吓人的黑暗中他们谈话越来越困难了。他讲起一个新的音乐作品。那是一首爱情歌曲,是根据从前他在一个乡村里听到的几节朴实无华但忧伤感人的民歌写成的。当时有几个姑娘劳动后回家。她们的歌声从远方传来。他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但是他听出了这首民歌中温和的和压抑的渴望。昨天这首歌的旋律在他心中突然又出现了。那已经是晚上很晚了。于是那旋律就变成了他的一首歌。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住他看。但是他理解了她的要求,便默默地走到窗口,取下他的提琴。他开始以很低的声音拉起了这首歌。

  他身后的光线又逐渐亮了起来。这是晚霞在燃烧,在紫红色的光焰中燃烧起来了。房间里开始受到明亮光线的返照,这光线慢慢变得更加阴森森,更加令人厌恶了。

  他以奇妙的力量演奏着这首孤寂的歌。他自己沉醉于琴声之中。于是他忘记了他的歌,只记住了充满无限渴望的,陌生的民歌旋律。这个旋律以他的多种变奏一再诉说同样的内容,一再哭泣和欢呼。他不再考虑什么了。他的思是遥远的和混乱的。只有他内心潮涌般的感情还在形成音调,并且归于音调所有。美淹没了这个狭窄昏暗的房间……红霞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沉重阴影,而他依然在拉提琴。他早已忘记了,他现在演奏这首歌仅仅是为了对她表示敬意。他的全部,对世界上所有妇女的爱,对美好事物总体的爱,都在幸福热情颤动的琴弦上觉醒了。他不断觉得有了新的提高和更狂热的力量,但是没有达到令人愉悦的满足。在最迅速的振奋中也还是只有渴望,只有的渴望和欢呼的渴望。于是他一直继续演奏,像是要协调某个确定的和弦,走向一个他没能找到的结束性的和弦转变。

  突然他中断了拉琴……艾利卡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呜咽,便昏倒在沙发上了。她本来是在琴声的引诱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她那软弱敏感的神经总是屈服于感情音乐的魔术。听到忧伤的旋律,她就会哭泣。这首歌里含有迫切的和令人兴奋的期待,使她内心的全部感情都激动了,使她的神经处于可怕的,喘息不止的紧张状态。她觉得这种受到抑制的渴望的压力如同是一种痛苦。她感到仿佛在这种桎梏人的痛苦中她不能不呼喊出来。但是她又不愿意这样做。于是只有在突然的啼泣痉挛中她那控制不住的感情激动才能平静下来。

  他跪在她的身边,努力使她平静。他轻轻地吻她的手。但是她一直在颤抖。有时候她的手指也一阵痉挛,如同受到电击那样。他亲热地和她说话,而她却充耳不闻。现在他变得更加热诚了。他说热情的话,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手,吻她不住颤动的嘴——她的嘴在他的嘴唇下边也无意识的发抖。他的吻变碍愈来愈迫切,同时他还在讲些温存体贴的情语。他愈来愈狂热和愈急切地抱紧了她。

  突然间她从半睡梦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她简直是猛烈地把他推了回去。他在惊恐之中心神不定地站立起来。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回忆起来了种种事情。随后她的目光惶惶不安断断续续地说,但愿他能原谅她。她的神经性痉挛经常这样发作。这一次是音乐使她激动起来的。

  痛苦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不敢作任何回答,因为他害怕不得不扮演个卑劣的角色。

  她又补充说,现在她得走了,早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再说家里人也等她太久了。她说着话同时拿起自己的外套上装。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冷淡,简直是冰凉。

  他本想说几句话。但是他觉得在刚才的陶醉中对她讲了那么多话之后,再讲什么话都是可笑的。他默默无言,尊重地把她领到了门口。他在吻她的手分别的时候,犹豫地问了一声:“那么明天呢?”

  “照我们约定的。你想得起来吧?”

  “那当然!”

  他感到愉快的是,她在离去的时候对他的举动没有说一句话。他还钦佩她那高雅的矜持,既原谅了他,又不使之流露出来。他们还匆匆地互相说了句告别的话。然后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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