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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你有什么权利,”基尔萨诺夫开始说,声音比刚才还要愤怒得多,“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去做一件使我痛苦的事情?我对你负有什么义务?再说,干吗要这样?这真荒唐。好好清除掉你脑子里那些浪漫的狂想吧。只有社会上的观念和习俗变革以后,你我所认可的正常生活才能出现。社会应该加以改造,这的确如此。它也正在生活的发展中得到改造。经受过改造的人会帮助别人的。这也的确如此。但是在社会还没有得到改造之前,还没有彻底变革的时候,你没有权利拿别人的命运去冒险。要知道这件事太可怕了,你是不懂呢,还是疯了?”

  “是的,我一点也不懂,亚历山大。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想要从你朋友一个普普通通的请求中看出什么了不起的用意来,而他只不过是怕你忘了他,因为他乐意在自己家里看见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激动。”

  “不,德米特里,在这种谈话中你不可能轻易地把我甩掉的。必须给你点破,你是个疯子,你想做的是一件缺德事。不被你我认可的东西可不少。我们并不认可挨耳光是什么可耻的事,说它可耻,只是一种愚蠢的偏见、一种有害的偏见而已。但是你现在有权利让一个男子汉挨耳光吗?要知道,从你这方面说,这是下流的作恶行径,你破坏了一个人的平静生活。傻瓜,这点你懂吗?你懂吗,如果我喜欢这个人,你却要求我给他一记耳光,尽管无论我或你都认为挨耳光算不上什么事——你懂吗,如果你这么要求,我会把你当作一个心怀叵测的傻瓜,如果你强迫我这样做,我就杀死你或者我自己,看谁更为没用就杀死谁,我宁可杀死你或者我自己,也决不肯照你的话去做。傻瓜,你懂吗?我说的是男子汉和打耳光,打耳光固然是无聊小事,却会暂时破坏一个男子汉的平静生活。世上除了男子还有女人,她们也是人;除了打耳光还有其他同样会破坏人的平静生活的无聊小事——不仅在你我看来是,而且实际上也是无聊小事。你懂吗,叫任何人,即使是女人,遭遇到这些在你我看来是,而实际上也是无聊小事中的任何一桩,嗯,随便哪一桩都一样,你懂吗,只要遭遇到那么一桩,都会感到厌烦、憎恶、不光彩的。你听着,我说你的想法是不光彩的。”

  “我的朋友,你说的什么光彩啦、不光彩啦,都是大实话。但是我不知道你说它干吗,也不明白它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打算拿任何一个人的平静生活去冒险,就连类似的话也没说过。你不过是在胡思乱想罢了。我只是请求你,我的朋友,别忘了我,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乐意跟你共度时光。你能答应我这友好的请求吗?”

  “我对你讲过,你的请求是不光彩的。我不干不光彩的事。”

  “你不干倒是值得赞扬的。可你刚才发脾气,全是由于胡思乱想,还谈起理论来了。你大概要空谈理论,完全不应用到实际上去。我也照样谈谈理论吧,完全是无的放矢。我向你提出一个问题,除了说明一个抽象的真理之外,它跟任何事情都毫无关系,我也根本不把它应用到任何人身上。假定有谁能使别人快乐,自己又没有什么不愉快,那么依我看,他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也一定会使别人快乐的,因为他自己也将从中得到快乐。对吗?”

  “这是胡扯,德米特里,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什么也不想说,亚历山大,我只是研究理论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某人心里产生了某种需求,我们努力压制他这需求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你怎么看呢?不就该是这样的吗: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种努力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只能使需求过度的膨胀,这是有害的;或者引它走上错误的方向,这又有害又卑劣;或者它在受压制的时候把勃勃生机也随之压抑了,这是很可惜的。”

  “问题不在这儿,德米特里。我用另一种方式提出这个理论问题:如果一个人不去冒险也觉得挺好的话,别的人是否有权利让他去冒险?你我知道,总有一天,每个人天性中的一切要求都能完全得到满足。但是我俩又同样确切地知道,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现在明智的人只要能够自由地生活,也就满足了,即使在那个自由生活的环境中他的天性不能得到全面的发展。作为一种抽象的设想,我假定有一个明智的人存在,又假定这个人是女人。还是作为一种抽象的设想,我假定她的自由生活的环境是她婚后的环境,又假定她满意这个环境。那么我要说:在这些条件下,根据这个抽象的设想,谁有权利让她去冒那失掉她所满意的好环境的危险,只是为了看看这个女人能否获得更好的、并非失此就难以轻松度日的环境呢?德米特里,我们知道,黄金时代一定要到来,但那还是将来的事。铁器时代正在过去,差不多过完了,可是黄金时代还没有到来。照我抽象的设想,如果这个女人有什么强烈的需求——就假定是爱情上的需求吧,这也不过是举例罢了——完全得不到满足,或者只得到少许的满足,我决不反对她自己采取冒险行动。但仅仅是这样的冒险我不反对,而绝对不是由旁人唆使的冒险。如果这女人终于找到一个满足自身需求的好办法,那么就连她自己也无需去冒险了;我在抽象的意义上假定她不愿冒险,那么我要说:她不愿冒险是对的、明智的。我说:谁要让这个不想冒险的人去冒险,他的行为便是恶劣的、不明智的。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反驳这个设想的结论吗?什么办法也没有。你要明白,你无权反驳。”

  “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亚历山大,我也会说你说的那些话。我说什么你在这个问题中也占有着一定的位置,不过是像你一样为了举例罢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涉及我俩中间的任何一人。我们只是作为学者来谈论我们共同认为正确的一般性学术观点中有趣的方面。依照这种观点,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去判断任何一件事情的,而他的立场又取决于他个人与事情的关系,我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也会说你说的那些话。你若处在我的地位,也会说我说的那些话。从一般的学术观点看,这本来是毋庸置疑的真理。A处在B的地位就成了B,如果他处在B的地位而又没有成为B,那就是他还没有占有B的地位,他还有某些差距,不足以占有B的地位。不是这样吗?因此,你对此没必要加以反驳,正如我也没必要反驳你说的话一样。但是我也照你的样子,只提出抽象的假设,而不把它应用到任何人身上。首先让我们假定有三个人——这假定不是完全不能发生的——假定其中的甲有个秘密,他希望瞒住乙,尤其是瞒住丙。假定乙猜到了甲的这个秘密,并且对甲说:照我要求你的去做,不然我就向丙说出你的秘密。你对这件事有何想法呢?”

  基尔萨诺夫脸色有点发白,久久地捻着他的小胡子。

  “德米特里,你对我太恶了。”他终于说道。

  “难道我必须对你好不成,难道我对你感兴趣不成?再说,我实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跟你谈话是学者跟学者谈话,我们互相提出各种各样抽象的学术问题。最后,我向你提出一个叫你思考的问题,于是我作为学者的自尊心就得到满足了。所以我想结束这次理论性的谈话。我有许多工作,不少于你的。那么,再见吧。顺便提一句,我差点儿忘了:常来我们家,亚历山大,来看看我们——你的好朋友,我们随时都高兴见到你,像过去几个月那样经常来吧。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

  洛普霍夫站了起来。

  基尔萨诺夫坐在那儿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每个指头都是一个抽象的假设。

  “你对我太恶,德米特里。我不能不答应你的请求。可是我也给你加上一个条件:我会去你们家的,但是,如果我不是单独一个人离开你们家的话,那么我上哪儿你都得陪着我,而且不用我叫你。听到吗?不用我叫,你自己就来。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不去歌剧院,不去熟人家,哪儿也不去。”

  “这个条件不是叫我难堪吗,亚历山大?难道我把你当小偷了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这样委屈你,以为你可能当我是个小偷。我可以不假思索地把我的脑袋交到你的手心里,但愿我有权利企盼你也能如此对我。可是我有我的一定之规。你只管去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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