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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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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睁着有神无气的大眼睛,使劲看了戈德弗鲁瓦一会儿,然后,以手指指地,似乎在他的命令下,地上出现了一个深渊。他站在那里,全身沐浴在婆娑的月影之中,前额闪烁,似乎迸射出一道太阳的光芒。脸部的皱纹初时还表现出一种几乎接近蔑视的神态,但他的目光旋即集中凝视,似乎在看一件普通视觉器官无法看见的东西。当然,他眼睛当时注视着的是远处坟墓的各种景象。也许,这个人的形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伟大。他灵魂里掀起了一场可怕的斗争,而斗争反应到他的外表,即使他表面似乎十分强大,但终于也象一棵草,在预告山雨欲来的微风中弯下了腰。戈德弗鲁瓦不作声,一动不动地仿佛着了迷,好比我们目睹一场大火或者一场战役,忘记了自己一样,不知身在何处。 “可怜的爱情天使,你愿意我告诉你你将来的命运吗?那你听着!我曾经见过广阔的宇宙、将要吞噬人类所创造的一切的无底深渊,那滚滚人流和队队天使趋之若鹜的无垠大海。我走遍了各层地狱,亏得有仙人①的一件大衣保护才幸免一死,这件衣服就是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传下去的天才的荣誉,而我却那么渺小!当我在挤满幸运儿的光明普照的原野遨游时,支撑我身体的是一个女人的爱情、一位天使的双翼。我在她的心上,尝到了难以忘怀的欢乐,而这是我们凡人所无福消受的,其危险性和地狱的痛苦一样。我走遍了人间一切黑暗的角落,经历种种痛苦、罪恶与惩罚,从可怕的沉默到裂人心肺的叫喊,来到各层地狱之上的深渊。我已经看见远处天堂的亮光,但天堂依然十分遥远。我仍然处于黑夜,但已在白昼的边缘。我在飞翔,向导在前面拉着我,一股力量,象在睡梦中把我们推送到肉眼看不到的世界那种力量牵引着我。我们额上的光环象驱散捉摸不着的微尘那样,逐走我们路上的暗影。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各个宇宙的太阳象我们家乡的萤火虫似地发出隐隐约约的微光。我即将到达不同的气层,那里,越往天堂的方向走,一团团的光亮越来越多,蓝天一冲便破,迸射出无数的世界,有如草原上的鲜花。我想把幽魂甩掉,象人们总想把烦恼忘掉一样,可是,在属于幽魂的最后一条弧形边界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这身影站在那里,热切地盯着层层宇宙,两脚被上帝的法力固定在弧线的最后一点上,他拚命使劲,有点象我们想往前冲而集中全身力量。他好比一只鸟儿,作势欲飞。我认出是一个人,他不看我们,它不听我们在说什么。他全身肌肉都在抖动,并不停地起伏。虽然半步未挪,但每分钟都似乎因需要穿越他与天堂之间这段无限的距离而感到十分疲倦,他眼睛深沉地注视着天堂,似乎看见其中有一个他十分珍惜的形象。在地狱的最后一道门上和在第一道门上一样,我看见在希望中的一种失望表情②。不幸的人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残酷地压得粉身碎骨,他的痛苦似乎传到我的骨头里,使我浑身冰凉,我赶紧逃到我的向导旁边,有他的保护,我才镇定下来。那个幽灵象一个母亲,锐利的日光看到了空中的鹞鹰或猜到鹞鹰在天空窥伺一样,发出了一声欢呼。我们循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看见我们头上万丈光焰之中似乎有一块飘浮的蓝宝石。这颗辉煌的星星飞速下降,恍如旭日东升时的一线光芒,悄悄地把晨曦洒落大地。 ①指但丁游地狱时的向导,即诗人维吉尔。 ②参见《神曲·地狱篇》第三歌。地狱大门上刻着可畏的铭文:“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星辉渐明,越来越大,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一朵光闪闪的祥云,有成群天使飞翔其间,这云彩似烟如霞,熠熠生辉,向四处迸射出无数光焰。在这纯净和洁白得象雪一样的云上,冉冉升起了一个高贵的头颅,光芒耀眼,如果没有大力天神的大氅、桂冠和棕榈枝,简直无法抵受得住。因为那是光明之中的光明!他轻轻搧动翅膀,穿过层层空间,掀起阵阵眩目的光波,似上帝的慧眼神光看穿三界。最后,我终于看见了遍体霞光的大天使!装饰着神灵天使的永恒美丽之花在他体内闪烁。他一手持绿色棕榈枝,一手持闪闪发光的宝剑,棕榈枝为了装饰被恕罪的幽灵,宝剑是为了一挥间把整个地狱逼退。他渐渐走近,我们只闻见阵阵香风似露水从天而降。在天使居住的地方,空气是蛋白石的颜色,而且由于天使的存在而象波浪一样微微起伏。现在,天使来了,他注视着幽灵,对它说:‘明天见!’然后,翩然离去,返回天上。他展翅凌空,象船儿划开波浪,把被放逐的人扔在荒凉的海滩,眼巴巴地目送渐远的数点白帆。幽灵发出可怕的叫喊,从痛苦深渊的最底层,乃至我们所处的比较宁静的表层,罪人们都闻声回答。最裂人心肺的惨叫召唤起其他哀鸣。亿万个受苦的灵魂可怕地同声高喊,加上火海的怒吼,使喧嚷声越来越大。突然,幽灵飞起,穿过悲惨之城,直坠地狱最底层,然后,重又飞回,冲返层层无限空间,纵横驰骋,好比第一次被关进鸟笼的秃鹫,乱冲乱撞,结果白费力气。幽灵有权这样随意游荡,能够穿越地狱各种冰冷、恶臭、灼人的地区而本身并不受苦。他象一线阳光在无边的黑暗中穿行。导师告诉我说:‘上帝并没有惩罚他,但你亲眼目睹过遭受各种苦刑的灵魂之中,没有一个愿意以自己的苦刑去和幽灵交换致命的希望。’这时,幽灵又回到我们身旁,他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回来的,这股力量规定他必须在地狱边缘憔悴而死。我的天使向导猜出我的好奇心理,便用棕榈枝碰一下那个不幸的幽灵,后者似乎正全神贯注,去想象从当时到始终捉摸不定的明天之间长达百年的痛苦。他战栗了,看了我们一下,目光中充满他落过的全部泪水。‘你们想知道我的不幸吗?’他惨然问道,‘好,我愿意说。我在这里,泰蕾丝①则在天上!这就是我全部的不幸。在凡间的时候,我们很幸福,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我亲爱的泰蕾丝·多纳蒂时,她只有十岁。我们相爱了,尽管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们的生命合二为一,她如害怕,我便面如土色,她若高兴,我便也欢天喜地。我们灵犀相通,在两情融洽之中终于懂得了爱情,在克雷莫纳结下美满姻缘。我俩朱唇含笑,妙目生辉,结发齐心,读则同案,出则同游。生活好比长长的一吻,而居室无疑是巨大的牙床。一天,泰蕾丝面色苍白,生平第一次对我说:“我很难受!”听了这句话,我能不难受么?她终于一病不起,我眼看她花容憔悴,金发枯槁,已经气息奄奄,还强颜微笑,不愿我看见她的痛苦。但她每一个眼神我都了如指掌,从她蓝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内心的痛苦。她对我说:“奥诺里诺,我爱你!”说着,嘴唇逐渐失去了血色,双手慢慢变冷,但至死还紧紧握着我的手。为了使她不致在墓中床上,盖着大理石的被褥,一个人长夜孤栖,我立即自杀。现在,她在天上,而我却在这里。我不愿离开她,但上帝却把我们拆散。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我们去尘世结褵呢?上帝妒忌我们。从泰蕾丝升天的那天起,天堂一定更加美丽了。您看见泰蕾丝了吗?她身居福地,但却闷闷不乐,因为我不在她身旁!对她来说,天堂一定是个十分荒凉的地方。’‘老师,’我哭着说道,‘因为当时我想到的是我往日的爱情,而我的老师却只是为了上帝才希望能上天堂,难道他不能解脱吗?’诗歌之父同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便冲破长空走了,声音比我们躺在树荫下,偶尔有小鸟在我们头上飞过的声音还轻。我们真想阻止那位不幸的人,叫他别去咒骂苍天,但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黑暗天使的不幸之一就是从来不见光明,即使周围是光明也看不见。那不幸的人不会理解我们的话的。”② ①但丁的发妻名杰玛·多纳蒂。巴尔扎克在这里不用杰玛而借用十六世纪女修士、著名的基督教改良主义者圣泰蕾丝修女的名字,以增加人物的神秘色彩。 ②《神曲》里没有这一段。但丁给戈德弗鲁瓦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是劝阻他自杀,因为自杀者的灵魂不能进入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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