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永别 | 上页 下页


  这些倒霉的人继承了意料不到的财富,冻得发了呆,住在空荡荡的宿营地里,砸开军用物资给自己盖上几间破棚子,碰到什么都拿来点火,把马匹切成一块一块用以充饥,撕下车上的呢绒或帆布用以避寒。他们睡在那里,而不是续续赶路,也不乘夜间安安静静地渡过这别列津纳河。令人难以相信的命运已经将这条河变成使大军损失惨重的一条河了。这些可怜的士兵那种麻木不仁,只有还记得自己曾经穿过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雪没有别的饮料、除了雪没有别的床铺、除了皑皑白雪的天际没有其他远景,除了雪或几个冻得硬梆梆的甜菜、几把面粉或马肉没有别的食物的人能够理解。这些倒霉鬼,饿得要死,渴得要死,累得要死,困得要死。他们抵达一处河滩,隐隐约约望见这里有木材,有篝火,有食物,有无数为人抛弃的辎重,有宿营地,总而言之,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完整的城市。这是斯图江喀村切成了小块,每人一份,又从高地运到了平原上。不论这个城市多么dolente①而又危险,对于眼前只见俄罗斯骇人的冰天雪地的人来说,其惨状和危险的处境却在向他们微笑。总而言之,这是一所庞大的医院,寿命没有超过二十小时。对生命的厌倦或者始料未及的舒适感使这一大群人除了想休息以外就想不到别的。

  ①意大利文:痛苦的。此处暗指但丁的《地狱篇》,地狱之门上写着这几个字:permisivanellacittàdolente.意为:经过我这里,人们走进痛苦之城。见《神曲·地狱篇》Ⅲ,Ⅰ。

  俄国人左翼的炮兵部队不断向这一大群人轰击,——在茫茫雪原上,他们就象一个大斑点一般显现出来,一会是黑色的,一会又火光闪闪。但是这些不知疲倦的炮弹似乎只给这麻木的人群增加了一样不舒服而已。就象一场狂风暴雨袭来,大家对雷鸣电闪都不屑一顾,因为只会在此处彼处击倒垂死的人、生病的人或者大概已经死掉的人。每时每刻都有掉队士兵成群结队来到。这群行尸走肉立即分散开来,挨门挨户去乞求一席之地。他们常常遭到拒绝。然后他们重又聚集起来,向拒绝接待他们的人去强行要求接待。几位军官预言他们第二天就要送命,他们对这种话充耳不闻,将渡河所需要的全部勇气,花在给自己修建一个一夜用的避难所和准备预报死亡的一餐饭上。等待着他们的死亡,只要留给他们一小时的睡眠,在他们看来,就不再是一桩不幸。他们只把不幸这个词赋予饥饿,干渴,寒冷。再也找不到木材,篝火,帆布,隐身之处时,在一无所有的穷人和拥有一个栖身之地的富人之间便会发生可怕的争斗。最弱者送了命。一言以蔽之,这些被俄国人追赶的可怜人有时只有白雪作为宿营地,躺在白雪上便再也没有起来。这一群精疲力竭的人,不知不觉地,变得那么密集,那么耳聋眼瞎,那么痴痴呆呆,或者也许是那么兴高采烈,以致维克托元帅——他抵抗了维特根斯坦统率的两万俄国人的进攻,是这些人的英勇保护者——不得不用武力从这人海中开出一条通路来,以便使五千精兵渡过别列津纳河,将这些人带回皇帝身边。这些倒霉蛋宁愿任人压死也不肯动弹,他们默默地死去,向他们那熄灭的篝火微笑,却并不思念法兰西。

  刚刚下午六点,德·贝吕纳公爵已经抵达河的对岸。踏上通往藏班的桥梁以前,他将斯图江喀后卫部队的命运交给了埃布莱①。所有经过别列津纳河的灾难劫后余生的人,都是埃布莱救了他们的命。子夜前后,这位伟大的将军,由一名勇敢的军官跟随,离开他在桥旁占据的小棚子,出神地凝望别列津纳河岸与从鲍里索夫到斯图江喀的道路之间安营扎寨的景象。俄国人的大炮已经停止轰鸣。无数的篝火,在茫茫雪原上十分黯淡,似乎发不出光芒来,但也这里那里照亮了丝毫不具人形的面孔。这些倒霉鬼,为数约三万人,属于拿破仑向俄罗斯头上投掷过来的各个民族②。他们就在这里,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咱们要把他们全救出来,”将军对随行的军官说,“明天早晨,俄国人就是斯图江喀的主人了。必须在他们出现的时候将桥烧掉。所以,朋友,勇敢些!请你跑到高地上,告诉富尼埃将军他勉强来得及撤防,穿过这群人,过桥去。你见他动身以后,就跟随他前进。找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忙,无情地将宿营地、辎重、箱笼、车马,一切,都烧毁!把这群人都赶到桥上去!要强迫所有有两条腿的东西都躲到河对岸去!大火现在是我们的最后一招了。若是贝蒂埃让我把这些该死的辎重都毁掉,除了我那些可怜的架桥工兵以外,这条河就不会淹死一个人了③!这五十名架桥工兵,是拯救了大军的五十位英雄。可是人们会将他们遗忘的!”

  ①埃布莱(1758—1812),法国将军,拿破仑的部将。

  ②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远征俄国的大军有三十万法国人,三十五万外国人。二十多个不同国籍的人参加东征队伍,有德意志人,波兰人,意大利人,荷兰人,瑞士人等。

  ③当时对于这个问题,曾发生争论。贝蒂埃反对毁掉辎重。

  将军手按额头,沉默不语。他感到波兰将是他的坟墓,那时将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为这些浸在水中的高尚士兵说话!为了将桥的支架扎进河中,他们站在别列津纳河水中!现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说得准确些,只有一个人还在一个小村庄里受苦,无人理睬!①副官走了。这位勇敢的军官刚刚向斯图江喀方向迈出一百步,埃布莱将军便唤醒了他手下好几个身体不适的架桥工兵,并且开始了他的慈善事业,将桥周围建立起来的宿营地烧掉,以便迫使在桥附近睡觉的人渡过别列津纳河。这期间,年轻的副官好不容易到了斯图江喀唯一还挺立着的一座木头房子前面。

  ①这就是《乡村医生》中描写的龚德兰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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