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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戈德弗鲁瓦先生已经答应今天晚上在我们家作客。”老人说道,态度之优雅,就象是一个百万富翁在尽地主之谊。

  奥古斯特坐在一把有绒绣坐垫的椅子上,在一张细木镶嵌黄铜装饰的小桌子前,借着壁炉上方枝形烛台的烛光念书。

  “奥古斯特,我的孩子,叫冉过一个钟头再来给我们上茶。”

  她一面说,一面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奥古斯特做了个手势作答。

  “您相信吗,先生?六年来除了我父亲和我儿子,没有别人服侍过我,而我也不愿意要别人伺候了。没有他们我就活不了。……我父亲不愿意叫冉到我房间来,他是一个可怜的诺曼底人,伺候了我们三十年。”

  “我想先生,一定见到过他,”老人机智地接过话头,“他锯木柴、搬木柴、做饭、上街买食品,他穿着条脏围裙,会把房间的优雅情调破坏掉的,这种气氛对于一个可怜的女子至关紧要,这个房间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大自然了。……”

  “是啊,夫人,令尊言之有理。……”

  “为什么呢?……”她说,“假使冉把我房间弄坏,我父亲可以叫人重新装修。”

  “是的,孩子,不过你无法离开房间,这使我无法重新装修,而且你不知道巴黎的地毯商!……他们要三个多月才能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完毕,你想想在揭地毯的时候,会扬起多少灰尘吧。叫冉来收拾你的房间吗?那可不行!……我们作为当父亲和当儿子的,自然细心周到,尽一切办法使你免遭扫除和尘埃之苦。……只要叫冉进来伺候我们,保管一个月就全完了……”

  “这倒并非出于俭省,”戈德弗鲁瓦说,“而是为了您的身体,令尊言之有理……”

  “我并无怨言。”旺达声音娇媚地说。

  这声音产生了一场音乐会般的效果。灵魂、运动、生命,全都集注于眼神和声音之中,旺达通过精心研究(她当然有的是时间),竟然克服了由于牙齿脱落造成的困难。

  “我还算幸运,先生。虽然我遭到可怕的灾难的袭击,至少还有财富给予我极大的支持来承受这种痛苦,……我们如果陷于赤贫之中,十八年前我就不在人世了,而我却一直活到现在!……我享有一些乐趣,这是面对死亡取得的胜利,因而这种乐趣更加强烈。……您会觉得我太爱讲话了。……”她微笑着说。

  “夫人,”戈德弗鲁瓦说,“我请您一直讲下去,我从未听到过堪与您的声音媲美的……这简直是仙乐,吕比尼也没有这么动人……”

  “请别提起吕比尼和那些意大利人。”老人说,声音里带着一缕哀愁。“尽管我们很有钱,我却无法给予我女儿这种享受,她精通乐理,音乐使她如痴如醉。”

  “对不起。”戈德弗鲁瓦说。

  “这就是我们的谈话方式。”女病人微笑着说,“等别人对您叫过几次‘留神’之后,您也就通晓在我们谈话中捉迷藏的规则了……”

  戈德弗鲁瓦与贝尔纳先生迅速地交换了个眼色。贝尔纳先生见这位邻居眼里噙着泪花,就把手指搁在嘴唇上,告诫他不要经受不住这种考验,这是他和他外孙七年来共同作出的英勇行为。这种高尚卓越、从不间断的做假,由于病人完全不知底细而显得更触目惊心,此刻的戈德弗鲁瓦就如仰视削壁千仞,两位捕岩羚羊的猎人却如履平地,从容而下。老人在女儿床尾漫不经意地把玩那只精美的镶宝金盒,这一手活象高人作品中令人叫绝的神来之笔。戈德弗鲁瓦注视着鼻烟盒,心里暗想,为什么老人没将它卖掉或当出,但他决意等以后再向老人问及此事。

  “戈德弗鲁瓦先生,今晚我女儿听说您要光临寒舍,感到极为兴奋,所有稀奇古怪的病症通通消失了。十二天来,这些病症使我们一筹莫展,……因此您可以想见我们对您有多感激。”

  “还有我呢,……”女病人撒娇地喊道,媚人地倾着脑袋。

  “对我来说,戈德弗鲁瓦先生代表着整个社交场。……从二十岁以来,先生,我就不知道沙龙、晚会、舞会为何物。……要知道,我喜欢跳舞,又是个戏迷,尤其是个音乐迷。现在,我只能通过想象去猜测这一切!我看了许多书。我父亲则给我讲社交场的事情……”

  听到这话,戈德弗鲁瓦身子一动,仿佛要屈起一只膝盖跪在那位可怜的老人面前。

  “是啊,当他去意大利人大街的时候(他常去那里),他就对我描绘演员的衣着服饰、演唱的效果。啊!我真想把病治好。首先是为了我父亲,他完全是为我而活着,我则是通过他而活着、为他而活着;也是为了我儿子,我真想给他另一个母亲!啊,先生,我的老父亲……我的好儿子,真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其次,我活着也是为了能去听拉布拉什、吕比尼、唐比里尼、拉·格里齐①和《Ipuritani》②……,可是……”

  ①拉布拉什(1794—1858)、唐比里尼(1800—1876)、格里齐(1811—1869)和吕比尼一样,都是意大利著名歌唱家。

  ②意大利文:《清教徒》。(意大利歌剧,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巴黎意大利剧院上演。巴尔扎克一再在他的作品中提及此剧,赞赏备至。)

  “好了,我的孩子,安静些吧!……要是我们谈音乐,我们就完了!”老人微笑着说。

  这种使他面容年轻起来的微笑令病人信以为真。

  “瞧,我挺乖的嘛!”旺达以调皮的神情说,“可是你得给我手风琴……”

  这种手拉的乐器是那时候开始发明的。不得已时,也可将它放在病人床边,只要用脚推压,就能发出风琴的声音。这种乐器中最完善的相当于一架钢琴,当时要三百法郎。那女病人由报纸杂志中得知有这种乐器,两个月来一直想要一架。

  “夫人,您会得到的。”戈德弗鲁瓦见老人给他使眼色,就说。“我有一位朋友就要去阿尔及尔了,他有一架极好的手风琴。我可以去把它借来,在给您买新的以前,您先试试这架手风琴。这么响亮有力的声音可能对您不太合适。……”

  “我明天能拿到吗?……”她象个克里奥尔①女人似急切地问道。

  ①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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