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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第四章 乡村医生的忏悔

  “我出生在朗格多克的一个小城,”医生接着说,“我父亲很久以前就在那里安家,我的童年也是在那里度过的。八岁那年,我被送进索雷兹公学,后来离开该校去巴黎完成我的学业。父亲年轻时浪荡成性,挥金如土;可是,那耗尽的祖业却因为他攀了一门好亲并靠在外省的长期积蓄而振兴起来。在那里,人们以有钱而不花为荣;在那里,由于缺乏丰盛的食物,人类固有的雄心壮志会渐渐熄灭,并转变成吝啬。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在致富以后,一心将他幻想破灭中换取的冷酷经验传授给我。这也是此类老人最后常犯的好心的错误:他们枉费心机地试图将自己的美德和精打细算的本领留给正在饱尝生活乐趣,并且急于享乐的子女。出于深谋远虑,他为我的教育安排了一项计划,结果使我大受其害。父亲小心翼翼地向我隐瞒了家产的数目,并为我的利益着想,迫使我在最最美好的年华,忍受一个渴望独立的年轻人所能忍受的节衣缩食和种种关怀。他希望能唤起我忍受贫困的各种美德:耐心、如饥似渴地读书和热爱工作。他想用这种方式,使我认识获取财富的全部代价,从而教会我怎样保住他留给我的产业;因此,我刚到能够听他劝告的年龄,他便催促我选择和从事一项职业。我的兴趣是学医。我在索雷兹呆了十年,经受了几乎是奥拉托利修会式的纪律约束,整天陷于外省学堂的孤独之中。我一出这所学校,就直接被送到了首都。

  “父亲陪我同去,为的是将我托付给一位朋友。两位老人背着我,采取了周密的步骤,遏制我当时尚属天真无邪的青年人的激情。我的生活费是按生活中的实际需要严格计算的,而且我必须出示在医科学校注册的收据,才能按季度领取这笔费用,这种几乎带有侮辱性的不信任是以‘需要背书和会计手续’为理由加以掩饰的。此外,父亲对于我的教育以及巴黎生活中的娱乐所需的全部费用,表现得倒是相当慷慨。他这位老友很高兴替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指点迷津。他本质上属于这样一类人:把感情分门别类,如同整理文件一样仔细。他在查阅前一年的记事本时,总会记起当年某月、某日、某时所做的事。生活对他来说,就象他记流水帐的一个企业。尽管他有他的长处,但他为人精明,细心多疑,他为我采取的防范措施总不乏似是而非的理由来加以掩饰。他替我买书,为我支付学费。遇到我想学骑马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总亲自为我挑选最好的练习场所,他带我上那儿去,而且无需我开口,每逢节假日总给我一匹马供我使用。尽管他施展老年人的狡计——我需要和他斗的时候也会戳穿他——,这位杰出的老人仍然是我的再生之父。有时,他看出来如果不稍稍放松对我的约束。我就会扯断缰绳,他便对我说:‘孩子,年轻人常常因为血气方刚,干出一些缺乏理智的事,所以遇到你要钱花的时候,你就对我直说,好吗?从前,你爸爸帮过我大忙,现在我总舍得为你花几个钱的;可是千万别对我说谎呀,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也别不好意思承认,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我们会象好伙伴似地找到共同语言的。’我父亲将我安置在拉丁区的一户体面人家寄宿,房东是些值得尊敬的人,我房间里的家具也相当完备。

  “父亲的仁慈给了我第一次的独立,看起来也是他为我作出了牺牲,可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欢乐。也许非得在享受了自由的乐趣以后,才能体会到这种自由的全部代价。然而,我对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的记忆,几乎在中学里无聊的压抑中丧失殆尽,害得我至今精神还未振作起来。接着,父亲的叮咛又给了我需要完成的新任务。最后,巴黎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未经研究它的乐趣,你就不会感到快活。所以,除了这所新的公立中学规模更大一些,并且称作‘医科学校’之外,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任何变化。尽管如此,我起初还是发奋学习,兢兢业业地听课;我没命地学,全不考虑消遣的事,因为首都这座丰富的科学宝库使我的头脑里充满了神奇的幻想。可是没过多久,有失谨慎的交往使我不知不觉地陷入巴黎的放荡生活之中。这种交往带来的危险,恰恰又被轻信不疑的友情所掩盖,而这种友情足以诱惑所有的青年人。我醉心于剧院和它们的演员,这是我道德沉沦的开始。一个国家首都的戏剧对于青年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戏院散场时,他们无不激动万分,他们与这种感情斗争,但几乎总是毫无结果。因此,我觉得社会和法律是使他们的生活开始越轨的同谋者。可以说,我们的立法根本无视折磨着二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的情欲;在巴黎,一切都困扰着他们,他们的欲望不断受到撩拨,宗教向他们宣扬行善,法律规定他们这样做;可是具体的事物和风气却诱使他们干坏事:在这里,最最诚实的男子或最最虔诚的女人不也在嘲笑禁欲吗?总之,这座大都会看来只以鼓励邪恶为己任,因为阻止年轻人踏上体面地发家致富之道的种种障碍,比起为窃取他们的钱财而向他们的情欲不断设下的陷阱还要多。就这样,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晚都要去剧院,人也渐渐懒散了。我在内心和自己的责任妥协,常把最最急需做的事拖到第二天去做;不久,我非但不想求得真才实学,反而只做为获得学位当一名医生而非做不可的功课。上大课的时候,我再也不听教师的讲解,嫌他们说话罗唆。我已经在打碎我的偶像,正在成为一个巴黎人。简言之,我是一个被抛到首都的外省青年,在那里过着前途未卜的生活,仍保留着某些真情,还相信某些道德规范,可是我即使有抵御坏榜样的愿望,最后还是堕落了。我抵御得很差,在我自己身上有它们的同谋。是的,先生,我的相貌骗不了人,各种情欲在我脸上留下了种种印记。然而,我心底里仍然保留着某种追求道德完善的感情,这种感情在我放荡的生活中始终追随着我,并且终有一天通过厌倦和悔恨,引导一个年轻时饮用教会净水的人皈依上帝。一个强烈感受尘世间官能享爱的人不是迟早会被天堂仙果的滋味所吸引吗?

  “起初,我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千万种幸福的向往,也有过千万种失意。它们时强时弱地交织在一起。我时而怀着坚定的信心,感到浑身是胆,因而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才能;可有时候,我一瞥见即将碰上的最微不足道的暗礁,便毫无缘由地沉沦得更深。我设想出最最宏伟的计划,梦想着光荣,打算着手工作,可是一次娱乐性的聚会又带走了这类昙花一现的高尚愿望。对流产的宏伟设想的模糊记忆给了我一线虚假的光明,使我习惯于相信自己的能力,却没有赋予我行动的力量。这种自满自足的惰性最终使我成为一个蠢材。所谓蠢材,不就是那种无法说明自视甚高的理由的人吗?我的活动毫无目的,我希望生活中处处是鲜花,而又不必付出育花的辛劳。我不知道哪儿有障碍,认为一切都很容易,无论是科学上的成功还是个人的发迹,我一概归之于机缘巧合。我认为,所谓天才,无非是卖卖狗皮膏药而已。我自以为博学多才,因为我可以成为博学多才的人;我既拿不出产生伟大作品的耐心,也不从事暴露其困难的实际工作,却整天期待着光荣。我寻欢作乐的花样很快就枯竭了,剧院没有让我喜欢多久。我是一个穷学生。我的生活圈子由一位对于世事已一无所知的老人和只有几个令人厌烦的人的家庭组成。巴黎对于这样的人很快变得空虚和荒凉了。因而,如同所有对自己的生涯感到厌倦的年轻人一样,我头脑中毫无定见,漫无目的地成天游荡在大街小巷,沿河马路,博物馆或公园之中。当生活中无所事事的时候,这种生活对于这一年龄的人比对其他年龄的人更有压力,因为它充斥着被浪费的精力和毫无结果的活动。我低估了坚强的意志赋予一个善于构想的年轻人的力量;在付诸实施的时候,他还掌握着从青春的大无畏信仰中得到增补的种种生机。在儿童时代,我们是天真的,不知道生活中有艰险;青少年时期,我们觉察到生活的艰难及其广阔的领域;发现这一点,有时勇气会削弱;对于社会中的谋生手段,我们至今还是生疏的,常受到某种幼稚无知和惊惶失措的折磨,如同置身于孤立无援的异域他乡。许多未被人知的事物会使各种年龄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怖感。青年人象一名迎着炮口前进或见了幽灵后退的士兵。他在人间的道德规范中进退维谷,不知道是给还是取,是守还是攻;他喜欢女人,又对之抱有敬畏之心;他的优点妨碍了他,因为他宽宏大量,满怀廉耻之心,毫无吝啬成性的个人打算;如果他说谎,也只是为了寻欢作乐,而不是为了发财致富;在各种可能遇到的歧途中,尚未泯灭的良知向他指出一条正道,但他迟迟不走这条正道。生来就靠内心的灵感过日子的人,不会听从头脑里产生的种种杂念的支配,而是长期停留在这一处境之中。这就是我过去的历史。我成了两种对立动机的玩物,既受到青年人欲望的驱使,又总被感情上的幼稚无知所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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