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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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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到磨坊去了。”他说,“如果您愿意到那里去找他,只要沿着这条通牧场的小路走就行了,磨坊在小路的尽头。” 热奈斯塔不想干等贝纳西回来,情愿看看这地方的景致,便走上了通往磨坊的小路。当他走完了市镇在半山腰开辟出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便见到了山谷、磨坊和一片从未见过的美丽景色。 溪流在群山脚下形成一个小湖。湖上耸立着层层叠叠的山峰。峰色有明有暗,山梁上都长着黑色的水杉,或疏或密。可以想见,山峰间必有许许多多沟壑。在急流泻入小湖之处,新建的磨坊隐藏在几株水生树木的树梢里,颇有水中孤榭的谐趣。溪流对岸,在一座峰顶此时被夕阳的残辉微微照亮的青山脚下,热奈斯塔瞥见十二、三座废弃的茅屋。茅屋既无窗也无门,破烂的屋顶上有一个个颇大的窟窿。周围的土地都成了耕作精细并播了种子的良田。原来的园子已经改成了牧草地,象利穆赞地区那样,有巧妙安排的水渠进行灌溉。骑兵少校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欣赏这村落的残迹。 凡是废墟,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废墟,为什么人们看了都会深受感动呢?大概在人们眼里,废墟是灾难的体现,尽管各人感受的深度不同。墓地使人想到死亡,荒村使人想到生的困苦。死是意料中的不幸,生的困苦却无穷无尽。无穷无尽不正是种种伤感的秘密吗?军官已经走到磨坊前面的石子路上,但还没有想出废弃这个村落的理由。他向坐在磨坊门口一堆麦袋上的小伙计打听贝纳西在哪儿。 “贝纳西先生到那儿去了。”磨坊伙计指着一座破茅屋说。 “这村子是失火烧的吗?”骑兵少校问。 “不是的,先生。” “那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呢?”热奈斯塔问。 “啊!为什么?”磨工耸耸肩回答,同时起身向磨坊走去,“贝纳西先生会告诉您的。” 军官走过一道用大石头搭的桥,急流便在石头间穿过。一会儿他就来到磨工指的那座房子前。房子的茅草顶还是完整的,上面长了青苔,但没有窟窿,门窗似乎也是完好的。热奈斯塔走进屋内,看见壁炉里生着火,壁炉边上有位老妇人跪在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病人面前,还有个男子面朝壁炉站着。 这房子只有一间屋子,光线从一扇挂着布帘的破窗透进来。地面是泥土夯实的。病人坐的那把椅子,加上一张桌子和一张简陋的床,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具了。少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简单、这样四壁空空的人家,即使在那农奴的窝棚好象兽穴的俄国也没有见过。这儿没有一件生活用品,连准备最简单的饭菜所必需的炊具也没有,简直象个没有食钵的狗窝。 如果没有那张简陋的床,一件挂在钉子上的破外套和一双垫着草的木鞋——这是病人唯一的衣物——,这间草屋就跟其他草屋一样空空荡荡。那个跪着的女人是个年纪很老的农妇。 她使劲把病人的双脚按在一只装满棕色洗液的小木桶里。男子听惯了乡下人千篇一律的走路声,这时听到不同寻常的带马刺的脚步声,便向热奈斯塔转过身来,同时表现出一种惊讶的神情。老妇人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不用问您是不是贝纳西先生,”军人说,“我虽不认识您,但急于想见到您,所以没有在您府上等候,而是到您的战场上来找您,我想您是会原谅我的,先生。您不用忙,请继续做您的事。等您事情做完了,我再告诉您来访的目的。” 热奈斯塔半倚半坐在桌边上,一声不响。炉火向茅草屋散发的亮光比太阳还要强烈,因为太阳的光线被群山的山峰阻断,向来照不到山谷的这一部分。几根点燃的油杉树枝发出明亮的火焰。军人借着火光,瞥见贝纳西先生的面孔,暗藏的好奇心驱使他探索、研究、充分了解这个人。本区医生贝纳西先生叉着手站在那里,冷静地听热奈斯塔说话,回答他的敬礼,然后转过身去朝着病人,没想到自己成了军人如此认真审视的对象。 贝纳西中等身材,肩宽胸阔。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绿色礼服,扣子一直扣到颈部,使军官抓不住这个人物及其仪表的极富特征的细节。可是那一动也不动的身影突出了这时被炉火的反光照得通亮的面孔。此人有一副类似森林之神①的容貌:同样微微隆起的前额,但长满大大小小的疙瘩;同样翘起的鼻子,鼻孔有趣地向两边叉开,同样突出的颧骨。嘴的曲线鲜明,嘴唇厚而红润。下巴上翘,线条生硬。褐色的眼睛在珠色眼白的衬托下炯炯有神,流露出已经缓和的激情。过去黑色现在花白了的头发,面孔上深深的皱纹,已经发白的浓眉,变成葱头一样、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的鼻子,带有红斑的发黄的脸色,这一切都说明他已有五十上下年纪,说明他职业的辛劳。军官只能推测他头颅的大小,因为这时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头上虽然遮着帽子,军官却认为这是俗话所说的那种方脑袋②。过去热奈斯塔常同拿破仑搜寻的那些有毅力的人打交道,已经习惯于辨别干大事的人的特征,所以他猜想此人过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一定有什么奥秘。他一面瞧着这不平凡的相貌,一面心里想:是什么偶然的因素促使他一直做乡村医生呢?这相貌尽管同其他人的面孔相似,却泄露出与他粗俗的外表不相协调的隐秘生活。将这相貌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少不得象医生一样把注意力转到病人身上,而一看到这个病人,他的思路便完全变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生着羊角羊蹄,一半象兽一半象人。 ②法国人认为,头型见方的人有判断力,个性强,但近于固执。 老骑兵在军旅生活中虽然见多识广,但看到一张从不曾有过思想的面孔,一张苍白的好象还不会说话就已不能叫喊的孩子那样,表现出天真的、无声的痛苦的面孔,一个垂死的痴呆老人的蠢头蠢脑的面孔,仍然有一种惊讶和恐怖之感。 痴呆症患者是骑兵少校唯一没有见过的一种人:前额的皮肤成了一个圆形的大皱襞,双目象煮熟的鱼的眼睛,虚弱之至,没有感觉机能的脑袋上长着由于缺乏营养而枯萎的短发。对这样一个既没有动物的风致又没有人的天赋,既不曾有过理智又不曾有过本能,既不曾听见过又不曾说过任何一种语言的人,谁看了都会象热奈斯塔那样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厌恶的心情。眼看这可怜人生命行将结束又算不上有过生命,似乎很难为之惋惜。可是,老妇人却以感人的焦急心情注视着他,并用双手去焐他腿上没被热水浸没的地方,感情之深,好象这就是她的丈夫。贝纳西看了看这张无生气的面孔和这双无光的眼睛,走上前去,轻轻拿起痴呆症患者的手,给他诊脉。 “浸泡不起作用,”他摇摇头说,“再让他躺下吧。” 他亲自抱起这一大块肉,把它搬到那张简陋的床上去——他刚才无疑是从那里把他抱下来的——,并小心地平放在上面,替他把几乎已经冰凉的双腿抻直,把手和头放好,简直象母亲对待孩子那样细心周到。 “大势已去,他就要死了。”贝纳西站在床边,补充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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