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苏城舞会 | 上页 下页


  爱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轻,出身贵胄世家,还得是贵族院议员,要不然,也得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在隆尚的赛马节上,我乘坐的马车,要是不刻着天蓝色披馒围护的家微,在香榭丽舍林荫路上与亲王的马车并驾齐驱,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况且,父亲也讲过,将来有一天,贵族院议员是法兰西最显要的职位。他还得是军人,什么时候退役,当然要由我来决定;再有,他必须荣膺勋章,兵士见了我们要举枪致敬。”

  不过,这位意中人要是不体贴温存,俊秀飘逸,智慧过人,身材苗条,即使具备上述难得的优点,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才有风韵,这是要害的一条,尽管在代议制政府中,这种风韵难以持久。德·封丹纳小姐有她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个青年男子不合标准,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一瞥。

  “哟!天哪!瞧这位先生,多胖啊!”爱米莉讲这句话,表示蔑视已极。

  按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坏丈夫,不配进入文明社会。尽管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可是爱米莉却认为,女人长得丰满算是不幸,男子身体肥胖简直就是罪恶。这种见解虽属荒唐,但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讲出来,倒叫在座的人开心。然而,伯爵已经看出来,女儿的这种非分之想,在有见识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显然是可笑的,必定要贻笑大方。女儿的思想本来就古怪,他担心再一演变,就转为尖酸刻薄了。眼看着女儿做滑稽表演,长期下不了台,开始受到无情社会的嘲笑,伯爵真是不寒而栗。在这场滑稽表演中,被爱米莉拒绝的男角色,不少正心怀不满,等待时机,稍有变故就要报复。对人类来说,崇拜的感情终究耗费精力,难以持久;态度本来就淡漠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对爱米莉也开始厌倦了。骑虎难下这个道理,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清楚:登上人世舞台、朝廷舞台,进入沙龙,或者登上别的台面,固然要选择时机,讲究艺术,但适时抽身可就难得多了。有鉴于此,在查理十世继承王位的头一个冬天,伯爵就同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加紧张罗,将巴黎与各省议员中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请到府上。盛大的舞会、豪华的餐厅、香菰美味的晚餐,不亚于大臣为了拉选票,给他们议会的“士兵”举行的著名宴会。

  杰出的议会因为宴饮过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绝症。这样一来,败坏立法机构清廉的首要分子的声望,就加在伯爵这位可敬的议员身上。说来也怪,伯爵的活动是为了择婿,得到的却是显赫而巩固的地位!看来他以双倍价钱出售香菰,暗捞了不少好处。这类讥讽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口,根本没有达到毁誉的目的。自由派在议会人数不多,只好以滔滔议论来补足。德·封丹纳这位普瓦图的老贵族的操守,一般说来相当廉正,就连善搞恶作剧的报纸,也没有刊登一首攻击他的讽喻诗,而三百名中间派议员、内阁大臣、厨师、局长、刀叉王子,以及卫莱勒①内阁的盲目拥护者,都无一幸免。德·封丹纳先生认为,择婿无疑是一场大仗,他几次投入全部兵力,战事临近结束时,以为这次求婚者的大聚会总说得过去,女儿的婚姻不应再是幻景了。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能用的办法全用过了,他希望在求爱的青年中,任性的爱米莉总会看上一个。他已有心余力细之感,也厌倦了女儿的行径。封斋节快过完了,有一天上午,议会的会议无关紧要,他就决定留在家里,同女儿把问题摊开来谈谈。贴身男仆精心地为他发黄的脑壳扑粉,再加上几根下垂的鸽子翎毛,他的头饰就令人肃然起敬了。就在梳妆这工夫,他心里怀着几分激动,吩咐老仆人去通知骄傲的小姐,叫她立刻来见一家之长。

  ①卫莱勒(1773—1854),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出任过首相,以反动著称。

  “约瑟夫,”伯爵见梳妆完毕,对仆人说,“把这个公文包拿走,窗帘拉开,把椅子摆摆齐,再把壁炉的罩毯拿下来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方都擦擦干净。哦!窗子打开,让房间通通风。”

  伯爵一连串下命令,忙得约瑟夫喘不过气来。仆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赶紧动手,归拢一堆堆账单、文件夹、书籍、家具,把全公馆一向最受忽略的这间书房收拾整齐,给决定王家庄园收入的圣堂添点生气,添点和谐。他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出点秩序,就像时新服装用品商店那样,将最好看的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种创造出一种官气的诗意,干完停下手,看看周围一堆堆文读纸张,有几处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赏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出去了。

  可怜的老官僚却不以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上边的几小片烟叶,仔仔细细地拭了拭鼻子,摆好火铲火钳,拨旺炉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横夹在衬衫和便袍领间的小辫子,重新垂放在身后,又操起扫帚,扫了扫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炉灰,最后环视一下房间,这才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心想女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因为女儿听他的谆谆劝导,惯用放肆的挑剔与取笑岔开。在这种场合,他还要保持做父亲的尊严。他悠闲地捏了撮烟叶嗅了嗅,咳嗽了两三声,仿佛要点名似的,这时听到轻快的脚步声,见女儿哼着《刮胡匠》小调走了进来。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家叫来干什么呀?”

  这句话像小调的尾声,从她嘴里唱出来;唱罢亲了亲伯爵,神态满不在乎而又轻薄,活像一个自信无论怎样都讨人喜欢的情妇,没有一点温存的骨肉之情。

  “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正色说道,“我把你叫来,是要郑重其事地谈谈你的终身大事。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你应当选择个丈夫,好保证一辈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动听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那些求婚者,咱俩有过停战协定,好像还没有期满呢。”

  “爱米莉,今日所谈,事关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亲爱的孩子,最近这个时期,真心爱你的人都齐心协力,要给你找一个合适人家。这样关心你的不止我一个,你若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就成了忘思负义的罪人了。”

  年轻姑娘听了这几句话,又慧黠地朝父亲书房的摆设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搬了一把看来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炉的另一侧,面对着父亲坐下来,双臂叉在绣满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绢网,摆出一副十分严厉的神态,可惜装得过火,无法掩饰脸上一丝讥诮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亲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说:

  “亲爱的爸爸,我可从来没听您讲过,阁员穿着便袍就去宣布政府公告。”爱米莉微笑着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没关系,老百姓也不必多挑剔。请吧,宣布您的法令与正式荐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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