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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她朝圣絮尔皮斯河谷的方向奔去,不等侯爵站起来拦住她,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不过她随后又折回来,利用一块岩石的洞穴将身子隐住,探出脑袋,怀着一种半是好奇半是怀疑的心情观察侯爵的动静,只见他象丢了魂似的,也不看路,只顾朝前走。“他难道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当侯爵已经消失,她觉得自己与他从此隔绝时,她在心里思忖,“他能理解我吗?”她发起抖来。随后,她猛地甩开大步,独自朝富热尔走去,好象害怕侯爵会跟上来,跑到富热尔去送死。

  “你说说看,弗朗西娜,他对你都讲了些什么?……”她与忠实的布列塔尼姑娘相会时,向她问道。

  “别说了,玛丽!他真叫我可怜。你们这些贵妇人,你们的话能象匕首一样刺穿男人的胸膛。”

  “他走到你跟前时是什么样子?”

  “他哪里看见我了吗?咳,玛丽!他爱你!”

  “呀!他爱我还是不爱我,”玛丽说,“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是天堂还是地狱。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我休想找到立足之地。”

  在这样决定了自己凶险的命运之后,玛丽便沉浸到痛苦之中。她如花似玉的容貌过去一直有丰富的感情护养滋润,如今却一下子凋谢了。在幸福的预感和绝望的情绪之间苦苦挣扎了一天之后,她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娇嫩艳丽的光彩,这种光彩一般不是源于七情六欲皆无,便是源于令人陶醉的大福大喜。于洛和科朗坦急于了解玛丽这次疯狂的行为有什么结果,她回来以后不久就一同来看她。她笑嘻嘻地和他们寒暄。

  “好啦,”她对指挥官说。指挥官面容忧郁,带着一种探询的表情。“狐狸就要回到您的枪口之下了,您很快就可以大获全胜。”

  “事情究竟如何?”科朗坦漫不经心地问道,一面却斜睨着德·韦纳伊小姐,外交家们一向用这样的眼光去窥测别人的心思。

  她回答说:“哦,勒·加尔对我越发迷恋了,我让他一直把我们送到富热尔城外。”

  “看来您的本事也就到此为止。”科朗坦说,“这位旧贵族的恐惧还是超过了他对您的爱情。”

  德·韦纳伊小姐向科朗坦投去一道轻蔑的目光。

  “您这是以己度人。”她说。

  “既然如此,”他毫不动声色,“你为什么不把他一直带到您这里呢?”

  “指挥官,假如他真的爱我,”她对于洛说,向他狡猾地眨眨眼,“那我要救他,带他到国外去,您会非常恨我吗?”

  那老兵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带着几分热情亲吻了一下,然后他定定地瞧着她,神色阴沉地说:“您忘掉了我的两个朋友和我的六十三名士兵。”

  “啊,指挥官!”她因为怀着满腔激情而表现得十分天真,“这不能算在他的账上,他上了夏雷特的情妇这个坏女人的当,我相信这个女人恨不得喝蓝军的血……”

  “得啦,玛丽,”科朗坦说,“别拿指挥官开心了,他还不习惯您这些玩笑。”

  “不用您多嘴。”她答道,“您放明白点,哪一天您太叫我讨厌了,我就要叫您活不到第二天。”

  “小姐,我明白了,”于洛毫不苦恼地说,“我必须准备战斗。”

  “亲爱的上校①,您的力量不够。我在圣詹姆斯看见他们有六千多人,有正规部队,有炮兵,还有英国军官。但是如果没有他,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我同意富歇的看法,他的人头就是一切。”

  ①玛丽心神不定,一会儿用现行的军衔称呼于洛为“指挥官”,一会儿用旧制度下的军衔称他为“上校”。

  “既然如此,我们能够得到他的脑袋吗?”科朗坦忙问道。

  “我哪里知道。”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英国人!……”于洛怒冲冲地吼道,“就凭这一点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好哇!我会把他们给你送来的,这些英国人!……”

  “外交官公民,好象每隔一段时间你就要在这个姑娘面前吃一次败仗。”他们俩人从房里出来走了几步之后,于洛对科朗坦说。

  科朗坦带着沉思的神气说:“你在她的全部谈话中只看见战火硝烟,这不足为奇。你们这些打枪杆的,你们不知道打仗的办法是很多的。巧妙地利用男人或者女人的感情,拿来当作发条,为了国家的利益把这些发条都拧足了劲,把一个个齿轮都装配在我们称之为国家的这个巨大机器上,那些最不驯服的感情我们也照样拿来,当作缓冲装置安在机器上,并且以监视这些装置为乐,这难道不就是创造么?这不就象上帝一样,把自己置于宇宙的中心么?……”

  “请莫见怪,我还是喜欢打枪打仗,不喜欢你那一行。”军人冷冷地回答。“你们高兴拿你们的齿轮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只知道一个上级,那就是国防部,我接到了它的指令,我要和那些生龙活虎的士兵一起上战场,从正面攻击你想从背后暗算的敌人。”

  “嗯,你可以做好出发的准备。”科朗坦说,“尽管这姑娘对你来说好象不可捉摸,但是据我对她的揣度,你不久就会有一次小战斗,我也很快就能叫你高高兴兴地看到这个土匪头子被带到你眼前。”

  “这话怎么讲?”于洛问道,不觉后退几步仔细打量这位古怪的人物。

  “德·韦纳伊小姐爱上了勒·加尔,”科朗坦的声音很低沉,“可能勒·加尔也爱上了她!一位侯爵,有红绶带,又年轻又机敏,说不定还很富有,这是多大的诱惑!她要是不为自己打算,把他交给我们而不是想法嫁给他,那她真是十足的傻瓜了!她现在是在跟我们捉迷藏。不过,我从这姑娘的眼睛里看出来她还有几分疑虑。这两个情人很可能要定一次约会,而且已经约好了都说不定。很好,这样明天我就能揪住他的耳朵。过去他仅仅是共和国的敌人,几分钟以前他已经变成了我的敌人。然而谁要胆敢置身于我与这姑娘之间,谁就一定会成为断头台上的刀下鬼。”

  说罢这番话,科朗坦重又陷入沉思,因此他没有看见正直的军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极度的厌恶,此时这位军人已经发现了这个阴谋的全部底细和富歇所使用的手段的秘密。因此,于洛下了决心,举凡在从根本上说不损害政府的事业,不违背政府的意愿的事情上,他都要和科朗坦对着干。他要让共和国的这个敌人得到机会,手持武器光荣地战死,以免他先成为屠刀下的牺牲品;最高警察当局的这个密探已经承认他就是屠刀的供应商。

  “如果第一执政听我一句话,”于洛转过身,把背朝向科朗坦,暗自说道,“那他就应该打发这些狐狸去同贵族作战,这才是半斤对八两哩,当兵的可以派去干别的事。”

  他这么想着,脸色变得开朗了,科朗坦冷冷地瞧着他,目光里又流露出嘲讽的神情,显示出这个屈居下僚的马基雅弗利①的优越地位。

  ①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主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给这些畜生发上十尺蓝呢子,再给他们挂上一把剑,他们就以为在政治上杀人只能用一种方法。”科朗坦心想。他慢慢地溜达了几分钟,突然自言自语道:“好,时候到了,这个女人这一下是我的了!我在她周围划的圈子五年来已经不知不觉地收紧,我就要抓住她了。有了她,我在政府中就可以爬上与富歇平起平坐的高位。没错,只要她失去了唯一心爱的人,痛苦就会叫她全心全意地投入我的怀抱。现在只需要不分昼夜小心监视,揭穿她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倘有人留心,便会看见科朗坦苍白的面孔从一幢房子的窗口闪出来。无论是谁,只要走进圣莱奥纳尔教堂与对面那排房屋之间的死胡同,就休想逃过他的双眼。第二天早上,科朗坦以猫儿等耗子的耐心坚持等在那里,再细微的动静他都不放过,对每一位路人都严格地打量。这一天是逢集的日子,如今天下不太平,农民不大敢进城来,可是科朗坦却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面容阴沉,穿着一件皮袄,胳膊上挎着一个扁平的小圆篮子。这个人朝四下很随便地张望了一阵,便径直往德·韦纳伊小姐的房子走去。科朗坦跑下楼,他想在门口等这个人出来,然而突然间他又想到,倘若他出其不意地闯进德·韦纳伊小姐的房间,这个送信人藏在篮子里的机密也许可以唾手而得。再说他早就风闻与布列塔尼人和诺曼底人纠缠完全是白费力气,他们回答你的话叫你根本摸不着头脑。

  “快腿酒鬼!”德·韦纳伊小姐看见弗朗西娜带进一个舒昂党人来,惊叫道。她又低声对自己说:“这么说他爱我?”

  一种本能的希望使她的脸上泛起最鲜艳的光彩,心中涌起欢乐的波涛。快腿酒鬼瞅瞅房间的主人,又瞅瞅弗朗西娜,对弗朗西娜投去不信任的目光。德·韦纳伊小姐打了个手势,叫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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