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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莫非他已经爱上了她?……”杜·加夫人看他坐在座位上,样子仿佛一个睡梦中的人,心里犯了嘀咕。

  四轮马车在大路的沙土地上无声地滚动。德·韦纳伊小姐向四周看上第一眼,就感觉到一切都变了。死亡已经侵入她的爱情。变化也许是很微弱的,但是在一个心里装着爱情的女人眼里,这些微弱的变化也好似大红大绿一般鲜明触目。

  弗朗西娜早就从土行者的眼神中明白,尽管她曾经要求土行者关照德·韦纳伊小姐,但他做不了主。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女主人一瞅她,她的眼泪便禁不住要流下来。那位陌生夫人佯作笑脸,却并不能掩饰女人复仇时那种诡诈的心计。对德·韦纳伊小姐,她无论是态度、声音、面容,都表现得十分殷勤巴结,叫一个有眼力的人见了不免要心惊肉跳。德·韦纳伊小姐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同时又自问:“我哆嗦什么?……这是他母亲。”可是,她突然想到:“她真是他母亲吗?”全身都禁不住颤抖起来。她向那女人最后看了一眼,终于瞧明白自己面临着万丈深渊。“这女人爱着他!”她想,“可是,刚才对我那般冷冰冰,现在何以又如此热乎乎的?莫非我中了圈套?还是她有点怕我?”那贵族青年在一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低低地垂着眼睛,神情很沉静,其实心里说不出的激动,纷乱如麻。双唇紧咬,破坏了嘴上那优美的曲线,脑子里掀起了惊涛巨浪,把一张面皮都急黄了。德·韦纳伊小姐甚至无法猜测,他这样激动的情绪是否还孕含着爱情。

  这一段道路两旁树木浓郁,路上越发黑暗,因而默默无语的旅客不能互相探询对方的眼光。风在低低地呻吟,树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卫队踏着有节奏的步伐,这一切使这个场景显得庄严肃穆,叫人的心跳得越发厉害。德·韦纳伊小姐当然不会老是寻找不到变化的原因。有如一道闪电划过,她蓦地记起科朗坦,命运的真实图画一下子就呈现在她的眼前。打从早上起,她头一次认真地思索起自己的处境。在这之前,她一直在幸福的爱情中随波逐流,既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未来。她受不了焦虑的折磨,拿出爱的温柔和耐心,寻觅、期待着年轻人的目光,她的神情在苦苦地乞求,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四肢有如千言万语刺进人的胸膛,年轻人动摇了;但是,德·韦纳伊小姐处境的颓败却因此更加不可收拾了。

  “您感到难受吗,小姐?”他问。

  没有半点温情的声音,平淡的问话,还有眼神、手势,一切都叫这可怜的姑娘相信,这一天发生的事,都是心灵中浮现出来的海市蜃楼,现在全都消散,恰如那云彩,刚刚聚集,便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我是不是感到难受?……”她勉强地笑着说,“我正想向您提同样的问题呢。”

  “我以为你们两个互相很知心呢。”杜·加夫人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

  贵族青年和德·韦纳伊小姐谁也没有搭话。姑娘受到双重的侮辱,悻悻地发现自己能够左右人的姿色失去了左右人的力量。她知道自己随时可以摸清陷入这种处境的原因,但是她完全不想知道究里,一个女人对一桩秘密望而却步,这可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令人黯然神伤的是,人类生活中多有这种情况,这时候我们的意念,由于过度的苦思冥想,抑或由于天灾人祸,竟不与任何事物相干,既无蕴藉,也无起点;这时,现实失去了任你足以与过去相连接的纽带,也失去了任何足以与未来相连接的维系。德·韦纳伊小姐此时此刻便是落入了这种境况。她弯着腰坐在马车的底座上,好似一株被连根拔起的小树。她默默无语,哀怨忧戚,什么人也不看。她沉浸在痛苦中,以极大的毅力留在苦难大众栖身的这个陌生世界中,故而她什么也看不见。一群乌鸦聒噪着飞过头顶,她本来和所有精神坚强的人一样,在心灵深处为迷信留下了位置,然而这时却竟然毫无觉察。几个旅客在沉寂中走了一段时间。“这就已经别离了。”德·韦纳伊小姐心里想,“可是,没听见周围说过什么呀。难道是科朗坦不成?这和他不相干。那又是谁出来把罪名加在我头上的呢?刚刚得到爱情,转眼却又是被遗弃的痛苦。我播下了爱,收获的却是恨。幸福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看来这将永远是我的命运!”

  她感到心中起了莫名的纷扰,因为她这是头一次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但是,她终究还没有把自己完全奉献出去,所以她还能够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天生的高傲中找到抗拒痛苦的办法。她为了保全自己,爱情的秘密虽说备受煎熬,却还没有泄漏。她站起来,对自己默然而哀伤的样子感到羞惭,这是授人以尺度去估量她的感情,她很快活地把脑袋一晃,摆出一副笑盈盈的面孔,或者不如说面具,然后,她控制住嗓子,以免露出嘶哑的声音。

  “这是到哪儿啦?”她问麦尔勒上尉,上尉与马车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距离富热尔市还有三法里半路,小姐。”

  “这么说快到了?”她又说,为的是鼓励上尉把谈话继续下去,她想好了,要在谈话时对上尉表示几分敬重。

  “三法里半路不算长,”麦尔勒乐呵呵地说,“不过到了这地方,且走不完呢。等我们爬上这面坡到了顶上,您就可以看见另一个河谷,和我们马上就要走出去的这个河谷差不多,向天边望,您能看见佩勒里纳峰。上帝开眼,千万别叫舒昂党在那里报复我们!反正,您能明白,这么上坡下坡,简直好象没往前走。等到了佩勒里纳,您还可以看见……”

  听到佩勒里纳几个字,那流亡贵族又是一哆嗦,不过是极轻微的一颤,只有德·韦纳伊小姐觉察到。

  “这个佩勒里纳是怎么回事?”姑娘急忙问,把大谈布列塔尼地形学的上尉的话打断了。

  “佩勒里纳嘛,”麦尔勒说,“是曼恩山的主峰,我们一会儿便要进入的那个河谷就因曼恩山而得名。佩勒里纳把这个地区和库埃斯农河谷隔开,富热尔市就在库埃斯农河谷的尽头。在葡月末的时候,我们曾经在那里和勒·加尔那一帮子强盗干了一仗。我们带了一群新兵,他们不想离开故乡,想到了地界时把我们都杀了;不过,于洛是个硬梆梆的基督徒,他给了他们……”

  “这么说,你们应该看见勒·加尔了?”小姐问,“他长什么样?……”

  她敏锐而狡黠的眼睛不离开假德博旺子爵的脸。

  “啊!上帝!”一再被打断话头的麦尔勒回答,“小姐,他与杜·加公民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假如杜·加公民没有穿综合理工学院的制服,我会打赌说勒·加尔就是他!”

  德·韦纳伊小姐紧紧盯住这个轻慢她的年轻人纹丝不动的冰冷面孔,没有看见一点暴露出恐惧感情的迹象。她对他苦笑了一下,告诉他现在她已经发现了被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掩藏起来的秘密;她拿出嘲弄的腔调,鼻孔兴奋地张大,偏着脑袋,以便既能观察这贵族,又能看见麦尔勒;她对共和派军人说:“上尉,这个头领叫第一执政很不安。他是一员勇将,听说,可惜他有时莽莽撞撞,象只野鸡闷头钻,碰到女人尤其如此。”

  “我们就指望靠这个同他结账呢。”上尉说,“我们要是抓住他,顶多两个钟头,就请他尝几粒铅弹头。这个科布伦茨①党碰到我们,也会如法炮制,把我们送进阴曹地府;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①科布伦茨,德国城市,一七八九年法国流亡贵族在这里汇合,组织了王党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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