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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鬼许的愿·情人起的誓(9)


  "亲爱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着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赏脸收了我一点小意思做纪念;你能不能也收下这副袖钮,我已经用不着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个可怜的孩子在外面没有忘掉他的骨肉。从今以后他的亲人只剩你们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东西送光呢?……你拿了什么,太太?"他馋痨的转过身来问。"啊!一个金顶针。——你呢,小乖乖?噢,钻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钮我拿了,"他握着查理的手,"可是答应我……替你付……你的……

  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费。是的,你的路费由我来。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也许手工还值点儿钱。所以,就这样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里佛作十足算,那是问克罗旭借的,家里一个铜子都没有了,除非班罗德把欠租送来。对啦,对啦,我就得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吗?"欧也妮说着,对他又悲哀又钦佩的望了一眼。

  "该走了,"他低下头回答。

  几天以来,查理的态度,举动,言语,显出他悲痛到了极点,可是鉴于责任的重大,已经在忧患中磨练出簇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着粗呢的黑衣服下楼,跟苍白的脸色与忧郁不欢的神态非常调和的时候,欧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这一天,母女俩开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区教堂去参加为琪奥默·葛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午饭时分,查理收到几封巴黎的来信,一齐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也妮低声问。

  "女儿,不作兴问这些话,"葛朗台批评道,"嘿!我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干么你要管堂兄弟的闲事?别打搅他。"

  "噢!我没有什么秘密哪,"查理说。

  "咄,咄,咄,咄!侄儿,以后你会知道,做买卖就得嘴紧。"

  等到两个情人走在花园里的时候,查理挽着欧也妮坐在胡桃树下的破凳上对她说:"我没有把阿风斯看错,他态度好极了,把我的事办得很谨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债全还清了,所有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又告诉我,他请教了一个走远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买了一批欧洲的小玩艺,可以在印度大大的赚一笔钱的货。他把我的行李都发送到南德,那边有一条船开往爪哇。不出五天,欧也妮,我们得分别了,也许是永别,至少也很长久。我的货,跟两个朋友寄给我的一万法郎,不过是小小的开头。没有好几年我休想回来。亲爱的大姊,别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边,也许你有机会遇到有钱的亲事……"

  "你爱我吗?……"她问。

  "噢!我多爱你。"音调的深沉显得感情也是一样的深。

  "我等你,查理。哟,天哪!父亲在楼窗口。"她把逼近来想拥抱她的堂兄弟推开。

  她逃到门洞下面,查理一路跟着;她躲到楼梯脚下,打开了过道里的门;后来不知怎的,欧也妮到了靠近拿侬的小房间,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着来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轻轻的贴在自己身上。欧也妮不再撑拒了,她受了,也给了一个最纯洁、最温馨、最倾心相与的亲吻。

  "亲爱的欧也妮,"查理说,"堂兄弟胜过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为定!"拿侬打开她黑房间的门嚷道。

  两个情人吃了一惊,溜进堂屋,欧也妮拿起她的活计,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祷告书念着《圣母经》。

  "呦!"拿侬说,"咱们都在祷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来,表示对侄儿的关切;凡是不用化钱的地方他都很阔气。他去找一个装箱的木匠,回来却说箱子要价太高,便自告奋勇,定要利用家中的旧板由他自己来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锯呀,刨呀,钉呀,钉成几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又负责装上船,保了险,从水道运出,以便准时送到南德。

  自从过道里一吻之后,欧也妮愈觉得日子飞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时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领略过最难分割的热情的人,领略过因年龄、时间、不治的疾病、或什么宿命的打击,以致热情存在的时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难懂得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哭,如今这园子,院子,屋子,城,对她都太窄了;她已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飞翔。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与拿侬都不在家,藏有两张肖像的宝匣,给庄严地放进了柜子上唯一有锁钥而放着空钱袋的抽斗。存放的时候免不了几番亲吻几番流泪。欧也妮把钥匙藏在胸口的时光,竟没有勇气阻止查理亲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这里,朋友。"

  "那末我的心也永久在这里。"

  "啊!查理,这不行,"她略带几分埋怨的口气。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你已经答应了我,现在要由我来许愿了。"

  "永久是你的!"这句话双方都说了两辫。

  世界上再没比这个誓约更纯洁的了:欧也妮的天真烂漫,一刹那间把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侬虽然受了查理的金绣睡衣与挂在胸间的十字架,还没有被感情蒙蔽,这时却也禁不住含了眼泪。

  "可怜的好少爷,要去飘洋过海……但愿上帝保佑他!"

  十点半,全家出门送查理搭南德去的驿车。拿侬放了狗,关了街门,定要替查理提随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买卖的,都站在门口看他们一行走过,到了广场,还有公证人候在那里。

  "欧也妮,等会别哭,"母亲嘱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门口拥抱查理,吻着他的两颊:"侄儿,你光身去,发了财回来,你父亲的名誉决不会有一点儿损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险;因为那时候,都靠你……"

  "啊!伯父!这样我动身也不觉得太难受了。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吗!"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话打断了,根本没有懂他的意思,却在伯父面她累累的脸上流满了感激的眼泪,欧也妮使劲握着堂兄弟与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在那里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机巧,因为只有他懂得老头儿的心思。①四个索漠人,周围还有几个旁人,站在驿车前面一直等到它出发;然后当车子在桥上看不见了,只远远听到声音的时候,老箍桶匠说了声:"一路顺风!"

  ①葛朗台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应当是:都靠你发了财回来偿还父亲的债。

  幸而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听到这句话。欧也妮和母亲已经走到码头上还能望见驿车的地方,扬着她们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车中扬巾回答。赶到欧也妮望不见查理的手帕时,她说:"母亲,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为的不要岔断以后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头儿托台·格拉桑在巴黎办的事情提前叙述一下。银行家出发了一个月之后,葛朗台在国库的总账上登记了正好以八十法郎买进的十万公债。这多疑的家伙用什么方法把买公债的款子拨到巴黎,直到他死后人家编造他的财产目录时都无法知道。克罗旭公证人认为是拿侬不自觉的做了运送款子的工具。因为那个时节,女仆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到法劳丰收拾东西去,仿佛老头儿真会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不收起来似的。关于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预料。

  大家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与各省的巨富都有极准确的调查。索漠的台·格拉桑与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象一般拥有大地产而绝对没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样,信用极好。所以索漠的银行家到巴黎来清算葛朗台债务的传说,立刻使债权人放弃了签署拒绝证书的念头,①从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的公证人照例进行财产登记。不久,台·格拉桑把债权人召集了,他们一致推举索漠的银行家,和一家大商号的主人、同时也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的法朗索瓦·凯勒,为清算人,把挽救债权与挽回葛朗台的信誉两件事,一齐委托了他们。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银号代他做的宣传,使债权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谈判的便利;不肯就范的债主居然一个都没有。谁也不曾把债权放在自己的盈亏总账上计算过,只想着:"索漠的葛朗台会偿还的!"

  ①拒绝证书系债主证明债务人到期不清偿债务的文件。

  六个月过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葛朗台债券清偿了,收回来藏在皮包里。这是老箍桶匠所要达到的第一个目辬。

  第一次集会以后九个月,两位清算人发了百分之四十七给每个债权人。这笔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不动产,以及一切零星杂物变卖得来的,变卖的手续做得极精密。

  那次的清算办得公正规矩,毫无弊窦。债权人一致承认葛朗台两兄弟的信誉的确无可批评。等到这种赞美的话在外边传播了一番以后,债权人要求还余下的部分了。那时他们写了一封全体签名的信给葛朗台。

  "嗯,哼!这个吗?"老箍桶匠把信望火里一扔;"朋友们,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复,是要求把所有的债权文件存放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另外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把遗产的总账轧清。这个条件立刻引起了无数的争执。

  债主通常总是脾气古怪的家伙:今天预备成立协议了,明天又嚷着烧呀杀呀,把一切都推翻;过了一晌,又忽然的软下来。今天,他的太太兴致好,小儿子牙齿长得顺利,家里什么都如意,他便一个铜子都不肯吃亏;明儿,逢着下雨,不能出门,心里憋闷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够结束,便任何条件都肯答应;后天,他要担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义务,非把你逼死不可了,这刽子手!大人开小孩子玩笑,说要捉小鸟,只消把一颗盐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这种呆鸟的话,就是债主了。或者是他们把自己的债权看做那样的呆鸟,结果是永远扑一个空。

  葛朗台留神观看债主的风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债主的确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气了,把存放证件一节干脆拒绝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着台·格拉桑的来信,搓着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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