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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的爱情(6)


  少女的声调教查理浑身冰冻,他跟着好厉害的伯父出去,焦急得要命。拿侬和欧也妮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齐跑到厨房,偷偷瞧着两位演员,那幕戏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中演出了。伯父跟侄儿先是不声不响的走着。

  说出查理父亲的死讯,葛朗台并没觉得为难,但知道查理一个钱都没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样措辞才能把悲惨的事实弄得和缓一些。"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为父的总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都没有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间格格作响的砂径上已经走到了第三转。在一生的重要关头,凡是悲欢离合之事发生的场所,总跟我们的心牢牢的粘在一块。所以查理特别注意到小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剥落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一切别有风光的细节;这些都将成为他不可磨灭的回忆,和这个重大的时间永久分不开。因为激烈的情绪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葛朗台深深呼了一口气:"天气真热,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孩子,"伯父接着说,"我有坏消息告诉你。你父亲危险得很……"

  "那末我还在这儿干吗?"查理叫道,"拿侬,上驿站去要马!

  我总该在这里弄到一辆车吧,"他转身向伯父补上一句。可是伯父站着不动。

  "车呀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台瞅着查理回答,查理一声不出,眼睛发呆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着了。他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枪自杀的……"

  "我的父亲?……"

  "是的。可是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有名有分的批评他呢。呕,你念吧。"

  葛朗台拿出问克罗旭借来的报纸,把那段骇人的新闻送在查理眼前。可怜的青年这时还是一个孩子,还在极容易流露感情的年纪,他眼泪涌了出来。

  "啊,好啦,"葛朗台私下想,"他的眼睛吓了我一跳。现在他哭了,不要紧了。"

  "这还不算一回事呢,可怜的侄儿,"葛朗台高声往下说,也不知道查理有没有在听他,"这还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会忘掉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围墙中间只听见嚎哭与抽噎的声音凄凄惨惨响成一片,而且还有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眼泪跟笑声一样会传染的。查理不再听他的伯父说话了,他冲进院子,摸到楼梯,跑到房内横倒在床上,把被窝蒙着脸,预备躲开了亲人痛哭一场。

  "让第一阵暴雨过了再说,"葛朗台走进堂屋道。这时欧也妮和母亲急匆匆的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泪,颤危危的手指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是这孩子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对最圣洁的感情说出这种话,不禁打了个寒噤。从此她就开始批判父亲了。查理的抽噎虽然沉了下去,在这所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来自地下的沉痛的呼号,慢慢的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说。

  这句慨叹可出了事。葛朗台老头瞅着他的女人,瞅着欧也妮和糖碟子,记起了请倒楣侄儿吃的那顿丰盛的早餐,便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镇静的说:"啊!葛朗台太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乱化钱。我的钱不是给你买糖喂那个小混蛋的。"

  "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闹别扭是不是?"葛朗台截住了女儿的话,"欧也妮,你该想一想……"

  "父亲,你弟弟的儿子在你家里总不成连……"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这四个字全是用的半音阶,"又是我弟弟的儿子呀,又是我的侄儿呀。哼,查理跟咱们什么相干?他连一个子儿,半个子儿都没有;他父亲破产了。等这花花公子称心如意的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才不让他把我的家搅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做破产?"

  "破产,"父亲回答说,"是最丢人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还要丢人。"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罗,"葛朗台太太说,"我们的弟弟要入地狱了吧。"

  "得了吧,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他耸耸肩膀。"欧也妮,破产就是窃盗,可是有法律保护的窃盗。人家凭了琪奥默·葛朗台的信用跟清白的名声,把口粮交给他,他却统统吞没了,只给人家留下一双眼睛落眼泪。破产的人比路劫的强盗还要不得:强盗攻击你,你可以防卫,他也拚着脑袋;至于破产的人……总而言之,查理是丢尽了脸。"

  这些话一直响到可怜的姑娘心里,全部说话的分量压在她心头。她天真老实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鲜花娇嫩的程度,既不知道社会上的教条,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论调,更不知道那些骗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知他是有心把破产说得那么卑鄙,不告诉她有计划的破产跟迫不得已的破产是不同的。

  "那末父亲,那桩倒楣事儿你没有法子阻拦吗?"

  "兄弟并没有跟我商量;而且他亏空四百万呢。"

  "什么叫做一百万,父亲?"她那种天真,好象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一百万吗?"葛朗台说,"那就是一百万个二十铜子的钱,五个二十铜子的钱才能凑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么能有四百万呢?法国可有人有这么几百万几百万的吗?"

  葛朗台老头摸摸下巴,微微笑着,肉瘤似乎胀大了些。

  "那末堂兄弟怎么办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想法在那儿发财。"

  "他有没有钱上那儿去呢?"

  "我给他路费……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德。"

  欧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你真好,你!"

  她拥抱他的那股劲儿,差一点叫葛朗台惭愧,他的良心有些不好过了。

  "赚到一百万要很多时候吧?"她问。

  "呕,"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做一块拿破仑吧;①一百万就得五万拿破仑。"

  "妈妈,咱们得替他念‘九天经’吧?"

  "我已经想到了,"母亲回答。

  "又来了!老是化钱,"父亲嚷道,"啊!你们以为家里几千几百的化不完吗?"

  这时顶楼上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啼,把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吓呆了。

  ①拿破仑为一种金洋,值二十或四十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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