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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小酒馆

  称作布朗吉的那扇门是布雷设计的。由两根细纹浮雕的立柱组成,每根柱子上有一只用后脚立起的狗,前脚捧着一座盾形纹章。隔壁就是管理人们的小楼,这样,那位富翁就省得建造门房的住处了。两根柱子之间是一扇华丽的镂花铁门,是当年布丰为植物园造的铁门那种式样。门口的小道通向县里的大路,这条路过去受到艾格庄和苏朗日家族的精心维修,象一个花环一样把库什、塞尔诺、布朗吉、苏朗日和法耶市联结起来,因为沿路都是绿篱环绕的房产,处处是布满玫瑰、忍冬和爬墙草的家园。有一堵别致的围墙伸到濠沟边,庄园就从这沟边横跨于山谷之上,一直到谷那边的苏朗日镇,就在沿墙根的地方放着腐烂的木桩,旧轮子和耙柄,都是构成村里造绳工厂的东西。

  十二点半,正当勃龙代坐在桌子的一头,布罗塞特主教的对面,接受着伯爵夫人疼爱的嗔怪时,富尔雄大爷和穆什来到了他们的房产跟前。富尔雄大爷以打绳子为借口,从这里监视艾格庄,主人的出出进进都看在眼里。这样,百叶窗打开、两人散步、庄园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老头儿的侦察,他作打绳工只有三年,艾格庄的门卫、仆人和主人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从大道门绕过去,我先拴好船上的家伙,”富尔雄大爷说,“你跟他们把这一套说了,他们一定会派人到大绿依酒馆来找我,因为我要在那儿润嗓子。在水边这么呆了一早晨真渴得慌!你要是照着我告诉你的那样儿去做,你一定会捞到一顿好饭;想法儿跟伯爵夫人说上话,背后骂我一顿,好让他们想来跟我唱他们仁义道德的高调。怎么样!……可有几杯好酒喝了!”

  老打绳工下了这些指示之后,就夹起水獭,在乡镇公路上消失了。其实,穆什那诡诈的表情说明最后这几句话几乎是多余的。

  在爱弥尔·勃龙代来到艾格庄时,从这扇漂亮的门到村子的路当中有一所房子,那是只有到处缺石头的法国才有的。各地拣来的砖头和跟金刚钻一样嵌在陶土里的石块砌成几道墙,尽管已为风雨所侵蚀,却还坚固。屋顶用粗大的树枝撑起,覆以稻草和灯心草,还有粗笨的窗板、门户,总之造成这所茅屋的材料全都是靠运气发现的,或是从别人那里敲诈来的。

  这个农民对他的住处有着动物对待自己的巢穴同样的本能,这一本能在这所茅屋的一切布置上都鲜明地表现出来。首先,门和窗都朝北开。房子座落在葡萄地里石块最多的一小块高地上,这当然对健康很适宜。门口有三层台阶,用木桩和木板精心搭成,里面填满了碎石头。这样,水自然很快就流走了。勃艮第的雨从来不从北面来,所以房基不论多单薄,都不会被潮气浸烂。台阶下面,沿着小路,有一排朴实的柱子,逐渐消失在山楂树和荆棘的篱笆中。一座葡萄棚盖住了茅屋和道路之间的一片空地,下面有几张简陋的桌子和粗笨的板凳,招引过往行人在这里坐一坐。篱内,斜坡高处,点缀着玫瑰、丁香、紫罗兰以及各种不值钱的花。屋顶上攀着一枝忍冬花和一枝茉莉花的枝条,这屋顶虽然年代不长,却已长满苔藓。

  房主在房子的左面搭了一个牛棚。在这破木板搭成的棚子前面有一块压平的土地,算是庭院,院子的一角堆起高高的一堆大粪。房屋的另一边,也就是葡萄棚那一边,用两条树干支起一个茅草顶棚,里面放着葡萄园工人的农具和空桶,一束束柴火堆积在隆起的炉灶旁。一般农家的灶口差不多总是开在壁炉板底下的。

  房子连着大约一阿尔邦的一块地,周围用绿篱圈起,里面种满了葡萄树,得到农家园子特有的精心料理,施肥、压枝、翻地,样样做得十分到家,所以每年方圆三法里地之内就数这里的葡萄藤绿得最早。这块地里随处还种着几株扁桃、李树和杏树,那纤纤树梢探出篱外。在葡萄枝之间,最常种的是土豆和菜豆。院子后面还有一小块揳入村子里的地,也是属于这房子的。那是一块低洼地,适于种白菜、葱、蒜之类劳动阶级还在吃的蔬菜,有一扇栅栏门,牛就从这里出入,既踩松了土地,又留下牛粪。

  这所房子楼下有两间屋子,门口通向葡萄园。在靠葡萄园这边,有一排木楼梯紧贴着墙根,上面盖着茅草顶,楼梯通向开着小天窗的顶楼仓库。在这简朴的楼梯脚下有一个用勃艮第砖砌成的地窖,里面放着几桶酒。

  一般农家厨房里的炊具只有两件东西包办一切:一只炉子、一口铁锅;可是这所茅屋里例外,有两口硕大的带柄的平底锅挂在一个能移动的小炉子上面的烟囱架下。除了这一点阔气之外,屋里其他用具都和房子的外观相协调:盛水的是一个瓦罐;餐具是木勺或锡勺、碟子是粗陶的,外面棕色里面白色,而且已经片片剥落,用钉子修理过;一张结实的桌子周围摆着几张白木椅子;地板是砸实了的土地。每隔五年,往墙壁和天花板细小的椽木上抹一层石灰水,椽木上挂着腌肉、成串的葱、一包包蜡烛,还有农家盛粮食的袋子。大木箱旁边有一口老胡桃木做的旧衣柜,里面放着少量的床单、换洗衣服和家庭节日穿的衣服。

  壁炉架上有一支真正的犯禁打猎的人专用的枪在闪闪发光:这支枪五法郎也不值;木柄已经差不多烧焦了;枪筒实在不起眼,好象从来没有擦过。你会想,这所只装了插销,外面用木桩做的门从来不关,有这样一支枪是再好不过的防护工具了。你又会想,这样一支枪究竟有什么用?那枪的木柄可能是普通的木头,那枪筒可是经过精心挑选,想必是从一支送给守林人的名贵的枪上弄来的。这支枪的主人弹无虚发;他和他的武器之间有一种亲密的默契,就象工人和他的工具一样。如果需要把枪筒抬高或压低一毫米,因为打中与否就在这判断的毫厘之间,猎人一定会遵守这一法则,丝毫不差。一个炮兵军官也会看到,这件兵器的主要部分情况良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农民对他所拥有的一切,所使用的一切,花费的精力都恰到好处,除必要的之外,决不多下功夫。美化外表是他们从来不理解的事。他们对一切事物所必需的,是最准确无误的判断者,他们最懂得用力气的各种程度,在给城里人干活的时候知道如何出最小的力,得最大的报酬。总之这支很不起眼的枪对这家的生活关系重大,呆会儿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现在您对这所距漂亮的艾格门只有五百步远的茅屋该洞悉其微了吧?你不是看它蹲在那里,象一个乞丐蹲在王宫门口吗?别看它那长满了毛茸茸青苔的屋顶,那咕咕叫的母鸡,那懒洋洋满地打滚的猪,那到处闲荡的牛犊,这一切交织成的田园诗可包含着令人生畏的意义呢。在栅栏门口有一根长篙高高挑起一束枯枝,那是三支松枝和一束橡树叶用一条破布扎起来的。门上头有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一个游方画匠为换一顿午饭,在门上头一块二尺见方的白木板上画了一个绿色的大“依”字,还为那些识字的人画上了十二个字母组成的“大绿依”字样(谐音可解为“严冬”)。门左侧有一幅颜色鲜艳的俗气的广告画:“三月上好啤酒”,上面画着一只冒着泡沫的大酒杯,酒杯一边是一个衣领开得极低的女人,一边是一个轻骑兵,两个人都得意洋洋,涂的颜色粗俗不堪。因此,尽管田野空气清新,花草宜人,这间茅屋还是散发出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酒肉气,就跟你经过巴黎郊区的小酒店时迎面扑来的气味一样。

  现在你对这地方已经有所了解,下面就来介绍一下人物和故事,这里面对乐善好施的人们的教训是很多的。

  “大绿依”酒店的老板名叫弗朗索瓦·通萨尔。他如何解决游手好闲和忙忙碌碌两种生活问题,足以引起哲学家的注意,因为他能使游手好闲获利,而忙忙碌碌无用。

  他什么活儿都会干。他会种地,但是只为他自己干。给别人,他只挖沟、捆柴、剥树皮或砍树。在这些事情上城里人只好由工人摆布。通萨尔这一角地是拉盖尔小姐慷慨送给他的。他从小就给艾格庄的园丁打短工,因为论修剪夹道的树木、花棚、篱笆和印度栗子树这些活计,没人比得上他。他的名字就显示出某种祖传的才能①。在乡下,有某种特权是用手艺得到和维持的,不亚于商人为得到自己的特权需要施展的手法。有一天,夫人散步时,听见那已经长成结实匀称的小伙子的通萨尔在说:“我只要一阿尔邦地就可以快快活活地生活!”这个好心的女人,一向惯于使人快活,便把布朗吉门前这块葡萄园给了他,换他一百天的工(这样细致周到是很少人能领会的!),允许他长住在艾格庄,和庄里人住在一起。在他们眼里他是全勃艮第最好的小伙子。

  ①通萨尔(Tonsard)一字的字根与tonsure(剃发)相通。

  这可怜的通萨尔(人人都这么叫他),在他该做的一百天中大约只做了三十天的工,其余的时间都在闲逛,和女用人调笑,特别是夫人的贴身女仆珂歇姑娘,尽管她长得很丑——所有漂亮女演员的贴身女仆都是丑的。跟珂歇小姐调笑意义可不一般,以至于勃龙代信中提到的那个幸运的宪兵苏德里,二十五年之后还对通萨尔侧目而视。装饰着通萨尔卧室的那个胡桃木衣柜,那张有四根柱子和帐子的大床,不消说,也是某次“调笑”的果实。

  通萨尔一旦占有了这块地之后,再有人跟他说这是夫人赏给他的,他就反驳说:“别瞎说,是我买来的,我给足了价。城里人什么时候白给我们东西来着?一百天的工难道不值吗?我花了三百法郎呢,——就这块都是石子儿的地!”这话也传不到上头去。

  就这样,通萨尔自己造起了这所房子,这里捡一点儿,那里拾一点儿材料,让这个帮一把,那个帮一手,艾格庄的零七八碎顺手捞一些,要么就明着去讨,也总是能到手的。一扇坏了的带小圆窗的门,拆下来准备装到别处去,却成了他牛栏的门。窗户是从旧暖房上卸下来的。总之庄园的废弃物资造成了这所凶险的茅屋。

  通萨尔得到艾格庄管理人戈贝坦的帮忙逃过了兵役——戈贝坦是省里的检察官的儿子,他对珂歇小姐是有求必应的——,等房子一盖好,葡萄有了收入,就结婚了。这个艾格庄大家熟悉的小伙子,二十三岁,夫人刚给了一阿尔邦地,表面上看来也还劳动,善于发挥他所有的反面才能。他娶了一个艾格林那边龙克罗尔地产上佃农的女儿。

  这个佃农种一块地,对半交租。由于他没有老婆管家,这块地在他手里眼看破落下去。他居鳏独处,找不到慰藉,就学英国人的办法,借酒浇愁;可是按村里人开玩笑的说法,在他不再思念亲爱的亡妻之后,却跟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没有多久,这老丈人就从佃农又沦为打工的,但是个好喝懒做的打工的。象一般从小康境地又落进贫困的平民一样,对人不怀好意,脾气暴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论见识,论文化,在一般打工的之上,而他的坏习气又跟讨饭的差不多。

  我们刚刚看到,他在阿沃讷河边,在一首维吉尔遗忘了的牧歌里,和巴黎最有才气的人之一进行过一番较量。

  富尔雄大爷早先是布朗吉的小学教员,由于行为不端和他对公共教育的观点而丢掉了位子。他更多地帮孩子们拿字母卡片做小船和小鸡,而不是教他们识字。当孩子们偷了人家的果子时,他责骂他们的方式十分奇特,可以理解为给他们上如何爬墙的课。现在苏朗日镇上的人还常常提起他和一个迟到的孩子的对话。那孩子是这样道歉的:

  “妈的,先生,我喂我家的麻(马)喝水来着!”

  “这字儿念马,畜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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