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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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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用力拉了一下系着铃子的绳子,铃声便响彻了整个套房。伯爵夫人走进她的卧室,嘴里哼着pria che spun-ti.①那段唱词。从来没有人听她唱过歌,这种缄默引起了种种奇怪的解释。有人说她答应过她的第一个情人,决不把他想要独享的幸福,分给任何人,因为他曾对她的歌喉着了迷,并且,在坟墓里对她还有妒意。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美妙的歌声。音调越唱越高;馥多拉似乎整个身心都活跃了,充分发挥了她那天赋的歌喉。这时候,美妙的旋律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伯爵夫人的音色清澈明亮,音调准确和谐,歌声扣人心弦,使人心里发痒,快乐无比。音乐家几乎都是多情的。这样美妙的歌喉,又使这个已经很神秘的女人,增添了另一种神秘。当时我看见她,就象现在我看见你一样,她似乎在倾听着自己的歌声和感受着一种特殊的情欲;她好象是把这当作爱情的快乐来享受。她在唱完这个歌的主旋律后,来到壁炉前面;但是,她的歌声停止后,她的容颜也变了,她的面部表情收敛了,脸上出现倦容。她刚脱掉了一副假面具;她所扮演的角色已经完毕。然而,她那艺术家的辛劳或晚会主人的疲倦,给她的美貌带来的娇慵神态,还是很迷人的。 ①拉丁文:黎明还未来临。——西马罗沙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唱词。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我心里在想。 “她似乎是要取暖,把一只脚搁在壁炉前的防灰栅上的?横档上,然后,脱下她的手套,卸掉她的手镯,从头上取下她挂在胸前的金链,一只镶宝石的小香盒就系在这条金链上。我看到她这种象猫儿在阳光下舐舐毛、擦擦脸时那种娴雅动作,感到难以形容的乐趣。 “她对着镜子生气地大声说: “‘今天晚上我并不美……我的容颜衰褪得这么快,多可怕……也许我该早点睡觉,放弃这种浪费精力的生活……可是,朱斯蒂娜,她会笑话我吗?’ “她又拉了一下铃,女仆便跑进来了。我好奇地观察她。凭我那诗人的想象力,我总以为这个不露面的女仆在从中作祟。她是一个高个子,棕黑色头发,身段很美的姑娘。 “'夫人拉铃了吗?’ “‘拉了两回啦!难道你现在变成聋子了?’馥多拉答道。 “'我在给夫人做杏仁奶呀。’ “‘朱斯蒂娜跪下来给女主人解开鞋子,把它脱下来,主人懒洋洋地躺倒在壁炉旁一张弹簧靠椅上,一面打呵欠,一面在搔头。所有她的这些动作,看来都十分自然,绝无任何征候足以证明我所猜疑的隐秘的痛苦和异常的情欲。 “'乔治一定是对我着了迷,’她说,‘我得把他打发掉。今晚他不是又把窗幔放下了吗?他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一说到窗幔,我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幸而她已不再提窗子的事。 “‘人生多么空虚啊,’伯爵夫人接着说,‘啊,别这样,当心点!别象昨天那样,把我抓伤了。哎,你瞧,我这里还有你的爪子给我抓成的伤痕,’她边说,边给她看一只皮肤光滑的膝盖。 “她把赤裸的双脚穿进天鹅绒夹里的丝绒拖鞋里,然后,在朱斯蒂娜去拿梳子给她梳头的时候,她解开了她的长袍。 “'夫人,您该结婚,养孩子啦。’ “‘养孩子!我就只差这个不曾把我累死!’她嚷着说,‘找个丈夫!有哪个男人,我能和他……?今晚上,我的头发梳得好看吗?’ “'不怎么好看。’ “'傻丫头。’ “‘您把头发梳成小发鬈是最糟不过的,’朱斯蒂娜说,‘您梳光滑的大发鬈要好看得多。’ “'真的吗?’ “‘夫人,真是这样,只有金褐色头发的女人梳成明亮的小发鬈才好看。’ “'要我结婚,不,不!结婚是一笔交易,我生来就不是做这种事的。’ “对一个情人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这个孤独的女人,既无亲戚,又无朋友,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别的感情;尽管她对于人类所共有的倾吐衷情的需要不那么大,然而,为满足这种需要,她也只好跟她的女仆说些枯燥、无聊的话……目睹这种情形,我实在觉得她可怜。朱斯蒂娜给她脱衣服。她的最后一件衣服脱掉的时候,我好奇地欣赏她。她的胸脯跟处女的一样,使我看了心荡神迷;她那洁白粉红的肉体,在烛光照耀之下,透过衬衣,活象一座轻沙包裹的银质雕像在闪着光辉。不,她白璧无瑕的美,使她不害怕充满爱情的眼睛的偷看。不幸的是:一个美丽的肉体,往往战胜最坚强的决心!女主人坐在壁炉前面默然沉思,这时候,女仆点燃了悬在床前的白玉吊灯里的蜡烛。朱斯蒂娜去找一只汤婆子,准备温暖被褥,伺候女主人上床睡觉;后来,又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对女主人无微不至地服侍,这说明馥多拉是多么养尊处优,直到一切都妥妥帖帖,这女仆才离开她。伯爵夫人?了几次身,睡得很不安稳,她在叹息;唇间发出可以听到的声音,这种声音说明她的心情烦躁之至;她伸手到桌子上,拿了只小玻璃瓶,在她的牛奶里倒了几滴棕色的液体,然后,喝掉这杯牛奶;最后,在几次痛苦的叹息之后,她喊道: “'我的天呀!’ “这一声悲叹,尤其是那凄惨的声调,简直把我的心都捣碎了。渐渐地,她躺着不动了。我不禁害怕起来;但是,不久我就听到了熟睡的人那种均匀而有力的呼吸;我拨开颜色鲜艳的窗幔,离开我藏身的地方,来到她的床前,我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注视她。她这样躺着确是迷人。她象孩子那样,脑袋枕着一只胳膊;她那安详漂亮的面孔,在花边睡帽的衬托下,显出一种甘美的神态,使我欲火如焚。我太自负了,还没有理解我此刻的痛苦,我和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是自作自受,我只好忍受着为自己准备的一切酷刑了。我在想:象我的天呀这类意义不明的片言只语,也只好捡拾起来,当作我的一切希望,它使我突然改变了对馥多拉的看法。这句话,如果不是无意义的,那就是深刻的,如果不是无内容的,那就是有事实的,它可以解释为幸福,也存以解释为灾难,可以解释为肉体的痛苦,也可以解释为精神的烦恼。它是诅咒还是祈祷,是回顾还是前瞻,是懊悔还是恐惧?这句话包含着整个生活,赤贫的生活,或是富裕的生活;它甚至包含着罪行!隐藏在这个貌似女人的美丽外形下的哑谜再度出现了。馥多拉的行径可以被人用各种说法来解释,结果使她变成一个令人无从解释的人物。时强时弱,时轻时重,变化莫测的呼吸,透过齿间,构成一种语言,我的思想和感情,都给这种语言吸引住了。我和她一起做梦,我希望能深入到她的梦境,去参与她的秘密,我在千百种矛盾的主意和无数感想之间犹豫不决。看到这副既安详又纯洁的漂亮面孔,我实在无法不把我的心献给这个女人。我决意再来一次尝试,对她倾诉我的生活,我的爱情和我的牺牲,也许我能引起她的怜悯,使这个从来不哭的女人,为我一洒同情之泪。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次最后的试验上,尽管街道上的喧嚣告诉我白天已经来临。曾有一瞬间我设想馥多拉在我的怀抱中醒觉过来。是的,我可以轻轻溜到她身边和她躺在一起,伸出双手把她紧紧拥抱。这个念头残酷地折磨着我,为了抗拒这个念头,我赶快离开她跑到客厅去,根本没想到要避免发出声响;幸而我找到一个开在小楼梯口上的暗门,不出我所料,钥匙还插在锁孔上;我使劲把门打开,大着胆子走下院子,也来不及回头看我是否被人发现,就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街上来。 “两天之后,一位作家该在伯爵夫人家里朗诵一个剧本,趁这个机会我也到她家里去,打算最后一个人留在她家里,以便向她提出一个相当奇特的请求;我想请求她把下一天晚上的时间全用来接待我,对别的客人飨以闭门羹。 “可是,到我一有机会单独和她在一起时,我的勇气却全消失了。钟摆的每个的答声都使我恐怖,这时候,离午夜只差一刻钟了。 “‘如果我现在不对她说,’我心想,‘我就该在壁炉角上把脑袋撞碎。’ “我给自己限定三分钟;三分钟过去了,我可没有把脑袋撞在壁炉的大理石上,我的心象浸透了水的海绵一样沉重。 “'您很可爱,’她对我说。 “'啊!夫人,’我答道,‘要是您能了解我的心意!’ “'您怎么啦?’她接着说,‘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我迟疑不敢向您请求一个恩典……’“她做了一个手势鼓励我,我便向她请求我所设想的约会。 “‘我乐意接受您的请求,’她答道,‘可是,您有话为什么不现在就对我说。’ “‘我不想欺骗您,所以应当把我向您请求的约会的目的说清楚:我希望我们象兄妹般在一起度过一个晚上。请您别害怕,我知道您憎恶的是什么;您对我有足够的了解,可以确信我决不会做出您所不喜欢的事情;再说,有胆量的人是不会干那种事的。您对我有很好的友谊,您很善良,又十分仁慈。好吧,您要知道,我明天就该向您告别……您答应了我的事,请不要反悔!’我看见她想说话,就这么嚷道。 “话说完,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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