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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倒从未听说过……’

  “‘你简直是一个南非的土人,’拉斯蒂涅笑着说,‘连馥多拉都不知道,真是笑话!她是一位拥有差不多八万法郎年收入的待嫁女子,她不要任何人,也可说任何人也不要她!这属于一种女性难题。她是个半俄国人的巴黎女子,半巴黎人的俄国女子!是一位在自己家里刊行不出版的浪漫主义作品的人,也是巴黎最漂亮、最有风韵的女人!你甚至比不上一个南非土人,你是介乎动物和土人之间的野兽……再见,明天见。’

  “他不等我回答,转身就不见了,他不让一个有理性的人有机会拒绝别人介绍他和馥多莪相识。该怎样来说明一个有魅力的名字呢?馥多拉这个名字,就象一种我们想设法和它妥?的坏思想那样缠着我。有个声音对我说:‘你就要到馥多画家里去啦。’尽管我拚命和这个声音争辩,向它叫嚷,说它在说谎,它却只用馥多拉这个名字,就足以粉碎我的一切论证。

  “可是,这个名字,这个女人,难道不就是我的一切欲望的象征和我的生活目标吗?姓名能唤起社会上的赞美诗篇,能给巴黎上流社会的欢宴和虚荣增加光彩。女人,还有我曾经为之癫狂的一切情欲,同时出现在我眼前。但是,这也许既不是女人,也不是什么名字,而是我的一切恶习在我心中抬头来重新引诱我。伯爵夫人馥多拉既富有,又没有情人,她拒绝了巴黎的种种诱惑,难道这不正是我的希望和我的幻想的化身吗?我自己创造了一个女人,我在心中描绘出她的形象,我在思念她。夜里我睡不着觉,我成了她的情人,我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度过了整整一生,恋爱的一生,我在这种生活里尝到了既热烈又丰富多采的无上乐趣。第二天,我不能忍受长久等待黑夜来临的痛苦,我去租来一本小说,便整天泡在书本里,使我既不可能想到别的事,也无法计算时间。

  “当我在看小说时,馥多拉的名字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象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你听到它,却不会打扰你。幸而我还保存有一件相当讲究的黑上衣和一件白背心;其次,在我的全部财产中,我还剩下约莫三十法郎,是我以前故意乱放在我的衣物里和抽屉里的,目的是要在五个法郎的银币和我的癖好之间设置障碍,以及为了在我房间里漫无边际地找钱时能有意外的发现。在我穿衣的时候,我便在无数的乱纸堆中寻找我的宝藏。我手头的拮据情况,从以下的事实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为了购置手套,雇用马车,你猜这要花费我多少财富?它们耗掉了我整月的面包钱。唉!我们为了满足嗜好,从来不少花钱,却在真正有用的东西和必需品的价格上讨价还价。我们满不在乎地往舞女身上撒金子,却对一个全家饿着肚子等他领钱回去养家的佣工斤斤计较。许多人穿价值一百法郎的上衣,手杖圆头还镶有钻石,却只吃二十五个铜子一顿的晚餐!我们为了满足虚荣心带来的快乐,似乎从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拉斯蒂涅没有失约;看见我变了样子,不禁微笑了,并且同我开玩笑;但是,在去伯爵夫人家里时,一路上给了我许多好意的劝告,教我对她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向我描绘了她的吝啬、傲慢和多疑;然而,那是种豪奢的吝啬,平易的傲慢,和好心肠的多疑。

  “‘你知道我是有婚约的人,’他对我说,‘你明白,要是我变了心该遭到多么大的损失。我在观察馥多拉的时候,态度可说是冷静和无私的,因此,我对她的评价应该说是公正的。在打算领你到她家介绍你认识她时,我也曾考虑到你的处境;因此,在和她交谈时,每句话你都得很小心,她的记忆力真正惊人,她的手段灵巧,连外交官也望尘莫及,她能猜出在什么时候他才说真话;你我之间可以有什么说什么,我认为她的婚姻是没有得到皇帝①认可的,因为我在俄国大使面前谈起她时,他只是笑笑而已。他没有接待她,当他在树林里偶尔遇到她时,也只是很冷淡地打一下招呼。尽管如此,她却是属于赛里齐夫人那个圈子里的人物,也时常出入德·纽沁根夫人和德·雷斯托夫人的府邸。在法国她的名声是完好无损的;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那位波拿巴派里架子最大的元帅夫人,也常在夏季到她的庄园去和她一块儿避暑。许多时髦青年都追求她,甚至有位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向她求婚,愿用自己的姓氏去换取她的财产;她都有礼貌地一一谢绝。也许起码要有伯爵的头衔才能打动她的心!你不是侯爵吗?要是你喜欢她,那就前进吧!这就是我所要给你的指点。’

  ①这里说的皇帝指俄国沙皇。

  “这段笑话使我相信拉斯蒂涅是有意开玩笑和刺激我的好奇心,这样一来,当我们在一条饰着鲜花的柱廊前停步时,我一时掀起的热情竟然发展到了极度。在我走上一道铺着地毯的大楼梯时,我所看到的是最讲究的英国式舒适设备,我的心跳了;我因此而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出身、情感、骄傲都不相称,我是个傻里傻气的平民。唉!度过了三年的穷苦生活,我从一间阁楼出来,还不知道如何把自己所获得的宝藏,这笔巨大的精神资本运用到日常生活上去,但当权力一旦落到你手里,你就会立刻致富,却不会被它压扁,因为,学习已经预先训练了你进行政治斗争的本领。

  “我看见一位约莫二十二岁,中等身材,穿白衣的女子,她手里拿一把羽毛扇子,许多男人围绕着她。看见拉斯蒂涅,她便站起身向我们走来,嘴上露出温雅的微笑,用动听的声音向我说了一句显然有点做作的恭维话;我的朋友把我作为一个有才能的人来介绍,他的机智,他的善于吹嘘的辞令,使我受到了过分的欢迎。我成了特别受人注意的对象,使我感到很窘,幸而拉斯蒂涅也说到我的谦虚品德。我在那里遇到了各种人物,有学者、文学家、卸任的大臣和法国贵族院的议员。在我到后不久,谈话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我觉得有维持自己声誉的必要,便定了一下心;然后,在不太滥用主人给我发言机会的情况下,我努力把客人的议论用相当精辟、深刻和机智的词句归纳起来,我的这一手,颇博得众人的欣赏。拉斯蒂涅在他的一生中,又第一千次成了先知。当宾客逐渐多起来,彼此有了自由活动的机会,我的介绍人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便到各个房间里随意漫步。

  “‘你对这位公主可不要太露出惊叹的神态。’他对我说,‘不然,她就会猜出你来访的动机。’

  “各处客厅的陈设都是趣味高雅的。我所看到的图画都是上品。每个房间都象英国最豪华家庭中的那样,有自己的特色,所有丝绸的帷幔,供玩赏的摆设,家具的样式,甚至最细微的装饰,都和最高雅的思想相协调。在一间门口用挂毯遮掩的哥特式梳妆室里,各种丝绸装裱的框框,座钟和地毯的图案也都是哥特式的;棕色雕花板镶嵌的天花板,给人一种既新奇又悦目的感觉;护壁板制作精美,总之,整个装饰都非常漂亮,非常柔和,就连窗子上镶的名贵彩色玻璃也不例外。还有一间现代化的小客厅,尤其使我感到惊奇,不知是哪位艺术家,显然已把我们全部的装饰艺术都用在这里了。它的情调是那么轻快,那么清新,那么柔和,没有耀眼的色彩,只有素雅的泥金。就象一首既多情又虚幻的德国情歌,一间真正为一次一八二七年的爱情而布置的密室,花架上的盆花,开的全是些罕见的奇葩,散发出阵阵馨香。看了这间小客厅之后,我又看到一间与之相通的房间,里面的装饰金碧辉煌,完全是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和我们现在的色调完全相反,却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可爱的对照。

  “'你住在这里将会相当舒服的,’拉斯蒂涅露出带点嘲弄意味的微笑对我说,‘你看,这不是很迷人吗?’他接着说,一面坐下来。

  “他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一间寝室,指给我看一张上面挂着白色闪光绸和洋纱帐子的大床,这张被柔和的灯光照耀着的逗人情欲的卧榻,是一张名副其实的神仙眷属的寝床。

  “‘你瞧,’他低声嚷道,‘让人欣赏这个爱情的宝座,这难道不是有点不知羞耻,不害臊和过分妖冶吗?她不委身给任何人,却让什么人都可把名片留在这里!要不是我已有所属,我倒真想看看这个女人怎样屈服和哭倒在我的门前……'

  “'难道你对她的贞操就那么坚信不移吗?’

  “‘我们这一行最大胆的大师,甚至最强的高手,都承认在她身边失败了,并且还对她恋恋不舍,成为她忠诚的朋友。难道这不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吗?’

  “听了他的话,使我如醉如痴,我的忌妒心已经在为过去担忧。我快乐得直发抖,便急忙返回我刚才和伯爵夫人分手的客厅,却在哥特式的梳妆室里遇到她。她微笑着向我招呼,让我坐在她身旁,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她似乎对我的工作感到很大的兴趣,尤其是当我不是用博学者的口气阐述我的理论体系,而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表达时,她显得更加高兴。当她听我说到人类的意志就象蒸气那样是种物质力量;说到当一个人习惯于把这种力量集中起来,把它加以运用,不断地向灵魂喷射这种流体,那么精神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反抗这种力量;说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便能够随心所欲,相对地改变人类的一切,甚至改变大自然的绝对规律。从馥多拉的反对意见中,我发现她的智力相当慧敏,为了讨好她,我情愿让她先得意一会儿,然后用一句话,把她的妇人之见整个推翻,我提醒她,让她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事实,那便是睡眠,这是一个表面平凡,其实内里充满许多学者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的话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当我对她说,我们的观念都是些有机的存在,具备一切性能,它们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并且对我们的命运施加影响,为了向她提供论据,我列举了笛卡儿、狄德罗和拿破仑的思想,说明这些思想曾经指导过并且还在继续指导整个世纪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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