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家族复仇 | 上页 下页


  波拿巴一边打量着老乡,一边说,“我在自己周围不止一次观察过,想物色一个我可以信赖的、忠心耿耿的朋友。”

  从皮永博宽阔的胸膛迸发出一声欢乐的感叹,他一边向第一执政伸出手去,一边说:“你还不失科西嘉人本色!”

  波拿巴微微一笑。他默默无言地瞅着这个人,皮永博可以说给他带来了故乡的气息,早先他在这个岛上,真是奇迹一般才逃过了“亲英派”①的仇恨,如今他可能再也看不到故乡了。他向他的兄弟示意,于是吕西安把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带走了。吕西安关切地询问了自己家从前的保护人的经济情况。皮永博把内政部长带到窗口,将坐在一堆石头上的他的妻子和吉讷弗拉指给他看。

  ①指帕奥利领导的、借助英国人反对科西嘉岛归属法国的一派势力。

  “我们从枫丹白露步行到这儿,”他说,“我们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吕西安把自己的钱袋给了老乡,嘱咐他明天来找自己,他要想方设法保证皮永博一家有个好着落。皮永博在科西嘉拥有的一切财产,其价值还不足以使他阔气地在巴黎生活。

  皮永博一家来到巴黎,已经度过了十五个春秋;但下面这个故事,要是没有以上这些场面的叙述,就不好理解。

  赛尔万是当时法国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第一个想到为那些想学画的女孩子开设一个画室。他四十来岁,品行端正,全身心投到艺术中,同一个没有产业的将军之女恋爱结婚。起先,母亲们亲自领着女儿到画师那里;及至她们了解了他的为人,又很赞赏他照料周到,便都放了心,最后让女儿自己去上学了。画家的原定计划是只接受有钱或有地位的人家的小姐,免得在画室的成分上受到指责;但那些想成为艺术家,实际上连绘画的必修课都没学过的女孩子,他也同样拒绝接受。渐渐地,他的谨慎,他引导学生掌握艺术秘诀的过人本领,母亲们的信任(由于她们知道女儿的同伴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画家的性格、品行和婚姻使人产生的安全感,这些使他在各沙龙里获得了盛誉美名。一个少女表示出学习绘画或者素描的愿望,她的母亲为此请教别人时,人人都会这样回答:

  “送她到赛尔万那儿去吧。”

  赛尔万于是成了教女子绘画的专家,就象埃尔博是制帽专家,勒鲁瓦是时装专家,舍韦是食品专家①一样。凡是在赛尔万那里学习过的年轻女子,都一致被公认为可以审定博物馆的藏画,画得出上乘的肖像,能临摹名画和绘制风俗画。

  ①三人都是复辟时期巴黎的商人。

  就这样,这位艺术家使贵族阶级的一切需要都得到了满足。他虽然同巴黎的名门望族有联系,却是一个独立不羁的爱国者,他对所有人都保持这种轻松的、睿智的、有时是讥讽的口吻,保持着画家所特有的自由判断。他谨慎小心到亲自安排女学生们学习的场所。他把他住室上面的顶楼入口堵死。这个隐秘处所象后宫一样神圣,必须爬上一道设在室内的楼梯,才能到达那里。画室占了整个顶楼,从比例来看,占地极大。那些爬上这离地面六十法尺高的地方的好奇者,本以为艺术家们给安置在檐槽般的阁楼里,见此情状总是大吃一惊。这类画室,都有大格玻璃窗,照得里面亮堂堂的,还备有大幅绿斜纹哔叽布,画家可借此来调节亮光。深灰色的墙壁上,到处是漫画和头像的轮廓,有用彩色画的,有用刀尖刻的。由此可以证明,出身名门贵胄的女子,脑子里有着同男子一样多的疯狂念头,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一只小火炉,连同它粗大的烟囱管,是这个画室不可短少的装饰。那烟囱弯弯曲曲,十分吓人,一直伸到屋顶上面。四面墙壁都有搁板,杂乱地放着石膏模型,大部分都盖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搁板底下,这儿,一只尼俄柏①的脑袋悬挂在一根钉子上,露出痛苦的神态;那儿,一座维纳斯像微笑着,骤然映入眼帘,她向前伸出一只手,象穷人乞讨一样;然后是几座人体模型,都被烟熏黄了,看起来活象头一天才从棺材里挖出来的肢体;末了,是一些画幅、素描、木制模型、没有画布的框架和没有装上框架的画布,这些东西把这间不规则的房间拼凑成一间画室的模样,其特点是既有装饰,却又空荡荡,既贫穷,又富有,既有小心照料,又有马虎大意,两者奇怪地混合着。在这宽敞的大厅里,一切,甚至连人,看起来都变得小了。这里颇有歌剧院后台的气氛;屋里堆放着旧衣服、镀金的盔甲、破布、器械。但里面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正如思想一样:天才和死亡并存,狄安娜和阿波罗与头骨或骷髅作伴,美和凌乱相混,诗意和现实合而为一,斑斓的色彩隐藏于暗影之中,常常象是一幕静止不动、悄然无声的惨剧场面。艺术家的脑袋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呀!

  ①尼俄柏,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后,她因有七子七女而十分骄傲,曾嘲笑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只有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将尼俄柏的子女一一射死,尼俄柏因痛苦而变成一尊石像。

  这个故事开始时,七月的骄阳正照亮了画室,两道光柱穿过房间,直达尽里,宛如两条又宽又长的、半透明的金带,内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尘埃。一打画架,高耸着尖尖的木杆,活象港口船舰上林立的桅樯。几个少女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姿势,服装也各各不同,使这个场景充满了生气。根据各自画架的需要而陈放的绿色斜纹哔叽布,投下浓重的黑影,产生各种各样的对比和强烈的明暗效果。这一群是画室里所有画面中最美的部分。

  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少女,衣着朴素,待在远离她同伴的地方热诚地画着画,好似预见到了不幸;没有人注视她,也没有人同她说话:她最漂亮,最朴实,却最不富有。在这个画室里,地位和财产本来是应该忘却的,但她们却分成两大群,彼此隔开一段短短的距离,表明了两个集团,两种精神。

  这些少女,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周围都是颜料盒,她们随意玩弄着画笔,抑或理好画笔,在五颜六色的涂料板上调颜色,一边作画,一边说笑、唱歌,自然地流露出天性,表现出各自的性格。这个景象是男子们所不曾见识的:这一个,趾高气扬,傲慢任性,一头乌发,一双纤手,眼里不时闪射出火焰;那一个,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嘴角挂着微笑,栗色头发,双手白皙纤细,轻佻、开朗,爱及时行乐,是那种法国式的处女;另一个,爱作遐想,忧思重重,脸色苍白,象凋敝的花儿般耷拉着头;她的邻座却相反,高高大大,懒散慵倦,养成穆斯林式的习惯,她眼睛很长,眼眸乌黑湿润,少言寡语,爱沉思默想,还偷偷觑看安提弩斯①的头像。她们中间有个少女,她眼风一扫,便把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她象西班牙戏剧里的jocso②,充满睿智,机锋毕露,惹得她们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不时抬起脸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活泼,绝不至于显得不漂亮;她左右着第一群女学生,她们包括银行家,公证人和商人的女儿,个个有钱,其他出身贵族的女孩子对她们投以种种犀利而又不易发现的轻蔑。贵族少女听命于一个国王办公室引见官的女儿,她长得瘦小,既愚蠢又倨傲,因父亲在宫廷中任职而得意洋洋。她总想显得对老师的指点领悟很快,画起画来似乎轻松自如。她使用长柄眼镜,总是细心打扮,姗姗来迟,还要请求她的同伴们低声说话。这第二群女学生中,也有身材窈窕,面貌不俗的;但这些少女的目光,只有一星半点的天真无邪。她们举止风雅,动作妩媚,而脸上却缺少直率。不难发现,她们所属的社会圈子,早就使彬彬有礼铸成她们的品性,滥享社会特权泯灭了她们的感情,发展了她们的利己主义。这济济一堂全都到齐时,还可以从中发现一些满脸稚气的脑袋,一些纯洁迷人的童贞女,一些嘴巴半闭半合,露出白玉般的牙齿,挂着圣洁的微笑的脸蛋。画室这时不象后宫,倒象一群天使坐在云端。

  ①安提弩斯,古希腊美男子,亚德里安皇帝的嬖臣,死后被当作神灵供奉。

  ②西班牙文:无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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