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交际花盛衰记 | 上页 下页
一五


  欧罗巴与亚细亚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是最温和体贴的侍女,蒙罗斯从来没能指望舞台上有这么一个对手。她身材苗条,表面似乎有点儿冒冒失失,银鼠一般的小脸蛋,卷须形的鼻子,在人眼前显出一张被巴黎的堕落搞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张靠吃生土豆长大的姑娘那种苍白的、淋巴和纤维性的、软绵绵而又有韧性的面孔。她的小脚迈向前方,两手插在围裙口袋里,跳跃式地行走,充满生气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纹丝不动。她同时当过缝纫女工和剧院里的配角,虽然年轻,大概已经干过不少行业。她跟所有的玛德洛奈特一样,也干过坏事,可能偷过父母的东西,坐过轻罪法庭的板凳。亚细亚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的直系后代;而欧罗巴却引起人们不安,越使唤她,这不安也就越发增长。她的堕落似乎没有边际,用老百姓的话说,她大概善于到处搬弄是非。

  ﹡蒙罗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里赞,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剧中的男仆角色。
   ﹡玛德洛奈特:泛指悔过的妓女。这些人从前由一个忠于圣女玛丽—玛德莱娜的宗教团体的修女收留,所以有这一称呼。
   ﹡洛居斯特:古罗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谢纳人吧?”欧罗巴干巴巴地小声问道,“我就是那里人。先生,”她摆出一副卖弄学问的姿态对着吕西安说,“您是否愿意向我们赐教,您打算让我们怎样称呼夫人?”

  “冯·博格赛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丝苔的姓调换了位置。“夫人是犹太人,祖籍荷兰,先夫是批发商,从爪哇带回了肝病……没有很多财产,以免引起别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来维持生活。我们还要抱怨她太小气。”欧罗巴说。

  “就这样,”西班牙人说,点了点头,“可恶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亚细亚和欧罗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严厉的语气说,“我给你们说的话你们都明白了吗?你们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样尊敬她,要像照料复仇女神那样照料她,要像对我尽心竭力一样对她尽心竭力。不管是看门人,邻居,房客,总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如果引起别人好奇,要由你们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补充说,同时将他竟大多毛的手按在艾丝苔的胳膊上,“夫人不应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时你们要阻拦她,但是……总得恭恭敬敬。欧罗巴,有关夫人的衣着打扮,由你负责与外部联系,你要尽力办好,力求节俭。最后,不能让任何人,即使最无关紧要的人,跨进这套房子的门槛。你们两人必须善于处理这里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对艾丝苔说,“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车外出,你要对欧罗巴说,她知道去哪儿寻找你的下人,因为你要有一个跟班。这是我们安排,跟安排这两名奴仆一样。”

  艾丝苔和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听着西班牙人说话,望着正在接受他命令的这两个宝贝。这两个人,一个是那样凶悍倔犟,另一个是那样阴险冷酷,而脸上却显出眼服贴贴,忠心耿耿,这奥秘究竟在哪里呢?艾丝苔和吕西安像保尔和维吉妮见了两条可怕的蛇一样,惊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们的心思,在他们耳边用温和的声音对他们说:“你们可以信任她们,就跟信任我一样,对她们无须任何保密,这样她们就会感到高兴--去端饭菜吧,我的小亚细亚,”他对厨娘说,“而你呢,我的可爱的小姑娘,拿一副餐具来,”他对欧罗巴说,“这两个孩子至少应招待爸爸吃一顿饭吧。”

  ﹡这两位是一部同名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俩相亲相爱,最终以悲剧收场。

  那两个女人走出屋子,关上门。西班牙人听见欧罗巴在来回走动,他便张开大手对吕西安和姑娘说:“她们就在我的掌心里!”这手势和话语都叫人颤栗。

  “你从哪儿把她们找来的?”吕西安高声说。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当然不会到御座脚下去找她们!欧罗巴从泥潭里出来,怕再进去……当她们不能使你们满意时,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胁她们,你们会看到她们会像老鼠听到猫来了一样吓得发抖。我是驯服野兽的人。”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个魔鬼!”艾丝苔娇声地喊了一句,一边紧靠到吕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试图把你送上天国,但是侮过自新的妓女对教会来说总意味着一种愚弄。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人,她到了天堂还会变成妓女……你得到了好处,让别人忘了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个体面的女子,因为你在那边学到了你在过去生活的污秽圈子里永远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他在艾丝苔脸上看到一种优美的感恩表情,说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指了指吕西安……“你是妓女,你将一直是妓女,到死还是妓女,因为虽然驯兽者有引人入胜的理论,但是在人世间,该是什么人,就只能成为什么人。驼背人说得对,你有谈情说爱的才能。”

  ﹡指德国医生加尔(一七五八—一八二八),他的颅相学包含宿命论成分。

  人们看到,西班牙人是个宿命论者,就像拿破仑,穆罕默德和许多大政治家一样。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实干家都有宿命论倾向,正如大部分思想家倾向于上帝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艾丝苔以天使般的温和口气回答说,“但是我爱吕西安,我死也爱他。”

  “过来吃饭吧,”西班牙人突然说,“祈祷上帝,叫吕西安不要很快结婚,因为他一结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结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时。”她说。

  她让这位假教士走在前头,以便踮起脚尖凑到吕西安耳边讲话,而不被人看见。

  “这个人派了两条鬣狗来看住我,叫我屈服于他的权势,这是你的意愿吗?”她说。

  吕西安点了点头。可怜的姑娘强忍悲哀,显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内心受到可怕的压抑。经过一年多诚心诚意的眼侍,她才对这两个被卡洛斯·埃雷拉称为“两条看家狗”的可怕的女人习以为常。

  吕西安返回巴黎后,他的举动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变,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经引起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对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无可指摘的衣着和与他们保持距离这几种方法外,他没有进行其他报复。这位诗人过去是那样感情外露,那样好与人交际,现在变得冷漠而拘谨,就连巴黎青年认定的楷模德·马尔赛的言行也不如吕西安更有分寸。至于才能,记者已经作了证明,很多人乐意把吕西安与德·马尔赛对比,认为诗人略胜一筹。德·马尔赛戏弄吕西安,显现出狭窄和卑劣。那帮暗中行使权力的人对自西安十分赏识,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学上获得荣誉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不论是他的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为原题重新出版的小说获得成功,还是他的十四行诗集《雏菊》引起轰动,多里亚只用一周时间就把它们售完,他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德·图什小姐恭维他时,他微笑着回答说:“这是死后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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