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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尾声

  在巴黎的通衢,某一条街拐弯的地方,或王宫市场的回廊下,总之,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命运使然,你见到一个人,男人或女人。一见其外表,顿时使你百感交集。这种事,谁不曾遇到过呢?一见其外表,我们就立即被吸引住了:或者由于其面部线条形态奇特,使人感到他必定经历过动荡的生活;或者由于他的手势、神情、走路姿态和衣着,构成一个奇特的整体;或者他深邃的目光或其他无以名状的东西,一下子紧紧抓住了你的心。这种时候,往往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激动的原因何在。到了第二天,别的想法,别的巴黎形象,便将这一掠而过的幻梦带走了。这个人或是定时经过,如市政府的职员,八小时内要办理结婚登记;或者在散步场所踟蹰,正如有些人仿佛成了巴黎街道的摆设一样。在公共场合,首次演出或饭馆里,总是会再次碰到他们,他们是这些场合最漂亮的装饰品。如果我们再次遇到同一个人,他就会附着在我们的记忆中,恰如刚读了第一本还不知道结尾如何的多卷小说。我们于是产生了一种欲望,很想向陌生人询问一下,对他说:“你是谁?为什么到处游荡?是什么权利使你领子镶着绉边,手杖镶着象牙球柄,背心外露?为什么你戴的眼镜,镜片很厚,颜色发蓝?”或者:“为什么你还保留着‘公子哥儿’①的领带?”在这些踟蹰街头的人物中,有的属于可称之为“界石神”一类。他们不会在灵魂中唤起任何感受,“他们在那儿”,如此而已。为什么?无人知晓。这种人的形象与雕塑家塑造四季神、商神和丰饶之神的原型十分相似。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如前诉讼代理人,耆老的帮办,年迈的将军之类,从你身旁走过,走走停停,似乎总是停滞不前。他们就象江边上树根半露的树木,仿佛从未成为巴黎激流的组成部分,从未成为年轻力壮、朝气蓬勃的巴黎人群的组成部分。是人们牢记将他们埋葬,还是他们自己又从棺木中逃了出来,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们已经达到了准化石的状态。

  ①尤指一七九四年热月政变后年轻的保王派。

  几天来,有一个巴黎梅莫特①来到,混在规矩老实、沉思默想的人流中。天气晴和的时日,从卢森堡公园南栅栏到观象台北栅栏之间,巴黎城中这片不伦不类的中性地带上,便流动着规矩老实、沉思默想的人群。事实上,巴黎在这里已经消失,却又依然存在。这地段,既象广场,又象街道、通衢、防御工事、公园、林荫道、大马路,既象外省,又象首都。当然,样样皆象,也就什么都不是了:这里仍是一片荒原。在这尚无名称的地方周围,育婴堂、接生院②、科尚医院、嘉布遣会医院③、拉罗什富科养老院、聋哑院、慈谷军医学院正在平地而起。总之,巴黎的一切邪恶和不幸,在这里都可以找到庇护所。为了使这慈善地段一应俱全,还设置了专门研究潮汐和经度的科学机构。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将玛丽-泰蕾丝诊所①建在这里,加尔默罗会修女也在这里建立了修道院。教堂的大钟,在荒原中不断鸣响,母亲分娩,婴儿出世,罪犯死亡,工人去世,贞女祈祷,老人受冻,天才失误,人生的每一重要时刻,都会得到体现。距此不远,便是蒙巴那斯墓地,它不时吸引着圣马尔索区清贫凄苦的殡葬行列前来。这个可俯瞰巴黎的了望台,早已被玩滚木球游戏②的人们占领。这些人面庞苍老灰暗,善良纯朴,正直诚实,继承了我们祖先的美德。球戏的观众犹如紧随他们移动的画廊,玩球人的相貌当然只能与他们的观众相比了。

  ①见作者序第6页注③。

  ②这里专门接收无家可归、身怀有孕的姑娘。

  ③这里专门治疗身染性病的妇女。

  ①玛丽-泰蕾丝诊所为夏多布里昂夫人所筹建,为病人治病舍药,并接受一贫如洗的人。

  ②此种木球戏玩法为:先掷出一小球;小球所在位置便成为瞄准的目标,玩的人每人将自己的大球掷出,距离小球最近者为胜。

  在这荒凉地区已住下数日的那个人,目不转睛地观看球戏,显然可以将他看作是这东一群、西一伙当中最突出的人物。假如可以将巴黎人与动物学中各类相比的话,这些人当属于软体动物一类。新来乍到的这个人,热心地跟着小球移动脚步。小球是瞄准的目标,也是游戏的关键所在。小球停止了,他便靠在树上。然后,望着其他的大球在空中飞舞或在地上滚动,那专注的劲头,犹如随时准备按主人手势动作的一只狗。他一言不发,你一定会将他当成虚幻的小球之神。

  玩球戏的人,狂热的情形,恐怕只有在某些教派中可以见到。他们也不曾问过他,为什么如此沉默无语。只是有几个头脑机灵的人,以为他是聋哑人。遇到要裁定大球与小球之间不等距离的情况,陌生人的手杖便成了不差毫厘的量尺。玩球戏的人从老人冰冷的手中将手杖取走,不说一个“借”字,甚至没有任何友好的表示。借出手杖,似乎是他违心同意的一种牺牲。阵雨袭来,他留守在小球旁。他是大球的奴隶、已开始的一局比赛的看守。阴雨并不比晴朗的天气更使他惊奇,他与玩球的人一样,是介于最不聪明的巴黎人与最聪明的动物之间的那类人。此外,他苍白枯槁,不修边幅,心不在焉。常常光着头走来,露出他银白的头发和方方的头顶。那光秃发黄的头顶,犹如穷人裤子磨破显露在外的膝盖。他张着嘴,目光呆滞,步履蹒跚;他从无一丝笑意,从不抬眼望天,一般总是眼睛向下,仿佛总是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下午四点,一位老妇人前来接他,不知将他带回何处。老妇人拽着他的胳膊,拖着他走开,就象一位少女牵着一头任性的山羊。回棚圈的时刻已到,山羊却还想啃吃青草。这老头看上去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下午时分,于勒独自一人,乘坐敞篷四轮旅行马车,轻盈地经过东街,来到宽广的观象台制高点。正值老人依在树上,任人将他的手杖拿走。几个玩滚木球的人争执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倒也没动武。于勒仿佛认出了这张脸,正想叫停车,马车恰巧也停了下来。因为车夫被挤在几辆大车中间,无法前进,这车夫未免过分尊重这混乱,竟然没叫这群闹哄哄的玩球人让道。

  “是他!”于勒说道,终于从这尚具人形的残骸中认出了行会头子、费拉居斯二十三世。停了一会,他又加了一句:“他是多么爱她!”然后,他喊道:“走吧,车夫!”

  一八三三年二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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