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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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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说,“普罗斯佩·马尼昂被一种巨大的声音惊醒。他似乎听见尖厉的叫声,神经感到一阵剧烈的震颤,当我们睡醒时仍然感到在睡梦中便已开始的难受的感觉时便会这样。这时我们身上发生了一种生理现象,说通俗些就是惊跳起来,这种现象虽然包含着许多对科学极有趣的事实,却尚未得到充分观察。这种极度的惊恐也许产生于我们身上两种本性的过于迅速的结合,当我们睡着时这两种本性几乎总是分开的。通常这种惊恐很快就会过去,然而在可怜的见习医助身上却有增无减,引起一阵可怕的抽搐。他见到在他的床与瓦朗费的床之间有一汪鲜血。可怜的德国人脑袋掉到地上,身子留在床上。所有的血都从脖子里喷出来了。看见商人仍然大睁着的直勾勾的眼睛,看见自己毯子上、甚至手上沾着的血污,认出丢在床上的他的外科器械,他昏了过去,倒在瓦朗费的血泊里。‘这已经是对我那些邪念的一种惩罚了。’他后来对我说。等他恢复知觉,他发现自己在大厅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周围站着法国士兵,面前是专注而好奇的人群。他呆呆地看着一个共和国军官在听取几位证人的证词并进行笔录。他认出了老板、他的妻子、那两个水手,以及旅店的女仆。凶手用过的外科器械……” 这时泰伊番咳了一声,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又擦了一下额头。只有我注意到这些相当自然的动作,所有宾客的眼睛都盯着赫尔曼先生,贪婪地听他讲故事。供应商将肘弯搁在桌上,右手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赫尔曼。这以后,他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或感兴趣的神情,然而他一直面如土色,心事重重,跟他玩弄那只冷水瓶塞的时候一样。 “杀人犯用过的外科器械连同医用器械包和普罗斯佩的皮包、证件一起放在桌上。众人的目光时而落在这些物证,时而落在那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眼睛黯然无光,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年轻人身上。外面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说明旅店门前还有一大群人,都是被发生凶案的消息和大概想看一眼凶手的愿望吸引来的。设在大厅窗户下的哨兵的脚步声和他们的枪支发出的声音,盖过了人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但旅店关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普罗斯佩·马尼昂受不住那个写证词的军官的目光,他感到有人按了按他的手,就抬起头来想看这个在一群敌意的人中间充当他保护人的是谁。从制服上他认出这是驻在安德纳赫的那个联队的主任军医。军医的目光那么锐利,那么严厉,竟使可怜的年轻人哆嗦起来,头倒在椅背上。一个士兵让他闻醋,使他马上恢复了知觉。然而他那慌乱的眼睛显得那么没有生气,那么缺少理性,以致军医摸过他的脉,对军官说:‘上尉,在目前是不可能对这人进行审讯的了。’‘好吧,把他带走。’上尉打断医生的话,对一个站在见习医助身后的伍长说。‘该死的孬种,’那士兵低声对他喝道,‘你至少也试试在这些德国佬面前走得硬气些,给共和国挣回些面子呀!’这一声喝使普罗斯佩·马尼昂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走了几步。但是当门打开,他感到外面空气的刺激并看见人群涌进来时,他的力量又消失了,双膝发软,脚步踉跄。‘这个天杀的江湖医生死两回也应该!你走啊!’两个士兵说着伸手把他架住。‘啊!这坏蛋!坏蛋!就是他!就是他!他在那里!他在那里!’他觉得这些话发自同一个声音——那跟着他、咒骂着他的人群乱哄哄的声音,这声音一步比一步响。从旅店到监狱的这段路上,跟着他走的老百姓和士兵们的喧闹声、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的人们的低语声、天空、新鲜空气、安德纳赫的市容、波光粼粼的莱茵河水,这种种印象在见习医助的心灵里都是模糊不清,黯淡无光的,和他醒来以后的所有感觉一样。他说,他有时候简直以为自己不复存在了。” “当时我在牢里。”赫尔曼先生停下来说,“我和大家一样,在二十岁的时候也是个热血青年。我想保卫自己的国家,我在安德纳赫附近组织并指挥一支义勇军。几天前的夜间,我们与一支八百人的法国部队遭遇。我们最多只有二百人,我的间谍把我出卖了。我被投入安德纳赫的监狱。当时为了杀一儆百拟议将我枪决。法国人说要报复,但他们想在我身上实行的报复并没有在选侯的领地实现。我父亲求准了三天缓刑,以便去请求奥热罗将军赦免。将军赦免了我。因此当普罗斯佩·马尼昂入狱时,我见到了他,他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尽管他苍白、憔悴、沾着血污,他的面容却有一种诚实、清白的神情使我深受打动。在我心目中,德国就活在他长长的金发和他的蓝眼睛里。他正是我的垂危的祖国的形象。在我看来,他不是杀人犯,而是牺牲品。在他经过我窗口的当儿,他向不知何方投去一个痛苦哀伤的微笑,那是获得了暂时的一线理智之光的精神病患者的微笑。当我见到监狱看守时,我向他打听新犯人。‘他到地牢后就没有讲过话。他坐着,双手抱住脑袋,不是睡着了便是在想他的事情。听法国人说,他明天就清账了,二十四小时内他将被枪决。’那天晚上,我利用监狱放风的短暂时间,一直站在那犯人窗下。我们一起交谈,他原原本本地向我叙述了他的故事,并且相当准确地回答了我的各种问题。在这第一次交谈后,我已不再怀疑他的清白。我请求并获准在他身边呆几小时。我见过他好几次,这个可怜的孩子直率地将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他认为自己既无罪又有罪。他想起自己曾经受到过的可怕的诱惑,害怕自己在睡眠中梦游病发作,犯下了他醒时曾经想犯的罪行。‘可是你的同伴呢?’我问他。‘噢!’他热切地叫道,‘威廉是不会……’他甚至没把话讲出来。我听见这热情的、充满稚气和道德感的话,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醒来后,’他又说,‘一定是吓昏了头,赶紧逃跑了。’‘也不喊醒你。’我说,‘但你是很容易辩护的,因为那样的话瓦朗费的箱子就不会被偷走了。’他忽然泪如雨下:‘哦,是的,我是无罪的。’他叫道,‘我没有杀人。我记起我的梦来了。我在和中学里的伙伴们竞走,我不可能在梦中奔跑的时候割掉那个商人的脑袋。’然而尽管有时一线希望给他带来片刻安宁,他仍然感到悔恨的重压。他曾经举起手要割那个商人的脑袋,这是确定无疑的。他自我审判,觉得不能在思想上犯罪之后问心无愧。‘然而我是善良的啊!’他叫道,‘我可怜的妈妈啊!也许她现在正高兴地和女邻居们在她挂着壁毯的小客厅里玩纸牌吧?只要她知道我曾举起手来要谋害一个人……唉,她就会死去!而我却下了狱,被控犯下了罪行。我即使不曾杀害那个人,也肯定要害死我妈妈了!’他说这几句话时没有哭泣,而是在庇卡底人常有的一时暴怒驱使下朝墙壁一头撞去,如果不是我拦住他,他的头就会在墙上碰碎了。‘还是等待你的判决吧。’我对他说,‘你会被开释的,你是无罪的,而你母亲……’‘我母亲,’他愤怒地喊道,‘她在这以前就会知道对我的指控,在小城市都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会忧郁而死。何况我并不清白。你愿意知道全部真相吗?我感到我已经失去了良心的贞洁。’说完这句可怕的话,他坐了下来,双手合抱胸前,低着头,神色阴郁地凝视地面。这时候看守过来叫我回自己房间,我充满友情地拥抱着他,不愿在我的难友情绪如此低沉的时候将他抛下不管。‘忍耐着点吧,’我对他说,‘也许一切都会好的。如果一个诚实的人的声音能够消除你对自己的怀疑,那么请记住我是尊敬你和爱你的。接受我的友谊吧,如果你心胸无法平静,那就凭借我的心胸睡觉吧。’第二天九点,一名伍长、四名步枪手来带见习医助。我听见士兵们的声音就凑到窗口。那位青年在穿过院子时望了我一眼。我永世难忘他实行的报复并没有在选侯的领地实现。我父亲求准了三天缓刑,以便去请求奥热罗将军赦免。将军赦免了我。因此当普罗斯佩·马尼昂入狱时,我见到了他,他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尽管他苍白、憔悴、沾着血污,他的面容却有一种诚实、清白的神情使我深受打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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