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不自知的喜剧演员 | 上页 下页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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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与这扇门十分相称的老太婆——她也许就是有生命的门——把三位朋友领到充作前厅的房间。虽说在巴黎街头暖烘烘的,在那里他们却感到象在最深的墓穴里一样寒气逼人。内院的大通风窗吹来一股潮气,屋里光线灰暗,窗台上搁着几盆花草,全都憔悴不堪。在这盖着一层油腻的烟灰色物质的房间里,椅子,桌子,一切都显得可怜巴巴。窗玻璃象西班牙素陶冷水壶似地往外渗水。老太婆丑陋不堪,鹰钩鼻子,面色惨白,穿着还算象样的破烂衣衫。总之连室内最小的摆设也和她浑然一体。老太婆让问卦的客人坐下,告诉他们,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太太”的房间。 加佐纳勒硬充好汉,大着胆子走进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被死神遗忘的女人。死神一定是故意忘记了这种女人,以便在活人中间留下几个她自己的形象。一张干瘦的脸,脸上闪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那眼睛目不转瞬,令人难当,塌鼻子上沾着鼻烟。颇似肌肉的东西将一些小块骨头很好地装配起来,就算是手了。这手象一架即将停止运转的机器一样,懒洋洋地发着牌。扫帚柄似的身子,有模有样地穿着条连衣裙,这身躯具有静物画的优点:一动也不动。额头上方,耸立着一顶黑色丝绒帽子。封丹纳太太——这是个真的女人——右边有一只黑母鸡,左边有一只大蛤蟆,唤做阿斯塔罗特。加佐纳勒起初没看到这只蛤蟆。 那蛤蟆的个头大得惊人,但最吓人的却不是它本身,而是那双大得象五十生丁硬币,目光如炬的眼睛。谁也受不了这种目光。正如已故的拉萨伊①所说的,蛤蟆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生物。他曾睡在旷野,想弄清一只使他着迷的蛤蟆的奥秘。也许所有动物,将人类的创造过程都概括其中了。因为,拉萨伊说,蛤蟆寿命无限,而且众所周知,这是所有创造出来的动物中婚姻延续最久的动物。 ①拉萨伊(1806—1843),曾经是巴尔扎克的秘书,死于疯病。 黑母鸡的笼子在离桌子两尺开外的地方,上面盖着一块绿毯。笼子与桌子之间有一块象吊桥似的木板,它可以沿着木板走过来。 那个女人——这间霍夫曼式的陋室里最不真实的造物——对加佐纳勒说:“搬牌!”这位老老实实的制造商听了不由打了个寒噤。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太重要了,这就使得这些造物显得如此了不起。人们来向他们购买希望,而他们也很明白这一点。 女预言家的巢穴比前厅又暗得多,连纸张的颜色都难以分辨。 细弱苍白的植物遮住了窗口。烟熏得漆黑的天花板不但不能反射透进来的光线,反而将大半的光线都吸收了。这微弱的光线却完全照亮了女巫坐的那张桌子。这张桌子、老太婆的椅子和加佐纳勒坐的椅子,就是这个小房间的全部家具。这个小房间被一个阁楼隔成两半,封丹纳太太大概就睡在上面,加佐纳勒从一扇虚掩的门那边听到炖牛肉的锅子所特有的喃喃低语。这种厨房的声响还伴以一种混合的气味,其中以洗碗槽的气味最浓,这就把现实生活需要的概念与一种超自然力的概念极不协调地掺和到一块。令人在好奇之中又感到有些厌恶。加佐纳勒瞥见一个白色的木头梯级,这无疑是通往阁楼的室内楼梯的最上面一级。他眼光一扫便把这一切细节看在眼里,感到直恶心。这远比小说家的故事和德国戏剧的场面更为吓人,它带有一种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真实性。空气沉重到令人眩晕,昏暗则使人的神经终于烦躁不安起来。 南方人在一种逞能心理支配下注视着蛤蟆,他胃里象吃了呕吐剂似的火烧火燎地难受,他感到恐惧,就象罪犯在宪兵面前一样。他试图打量一下封丹纳太太,好给自己壮壮胆,但他遇见一双几乎没有颜色的眼睛,那直瞪瞪的、冰冷的瞳孔使他无法忍受。这种寂静变得可怕起来。 “您要算哪一种,先生?”封丹纳太太对加佐纳勒说:“五法郎的卦、十法郎的卦、还是大卦?” “乌(五)法郎的卦已经象(相)当贵了。”南方人答道,暗暗使劲不让自己受所处环境的影响。 正当加佐纳勒设法收敛神志时,一个地狱里的声音使他从椅子上惊跳起来,黑母鸡咯咯地叫开了。 “走开,我的女儿,走开。这位先生只想花五法郎。”——母鸡似乎听懂了女主人的意思。她已经走到了离扑克牌只有一步的地方,却又庄重地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了。“您喜欢什么花?”老太婆问,她的声音由于支气管里不停上来下去的粘液而变得嘶哑了。 “玫瑰。” “您爱哪种颜色?” “蓝色。” “您最喜欢哪种动物?” “马。为什麻(么)问这些呢?”加佐纳勒也反问道。 “人所喜欢的种种法相皆由其所定,本能即由此而来,而本能又支配着他的命运。”她背书式地说道,“您吃什么最有滋味?鱼、野味、五谷、肉、甜食、蔬菜、还是水果?” “野味。” “您是哪一个月生的?” “九月。” “伸出手来。” 封丹纳太太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伸给她的手的纹路。这一切都做得很严肃,没有巫术的预谋,简简单单,就象公证人草拟契约时询问主顾的意图一样。纸牌洗透以后,她叫加佐纳勒搬牌,把纸牌分为三叠。她拿过这几叠牌,把一叠摊开在另一叠牌上,象个赌徒在下注前仔细看着轮盘赌上的三十六个号码一样端详着纸牌。 加佐纳勒感到冷彻骨髓,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这个戴着扁平、油腻的绿色帽子的丑老太婆(她那帽子贴边下露出来的黑色绸带要比问号似的卷发还多得多)用那带着痰音的声音,将他过去生活中的特殊事件,一件件道出。甚至最隐秘的事情,谈到他的口味,习惯,性格,甚至他幼年的想法;谈到一切对他可能发生过影响的事情,例如他那没有成功的婚姻,为什么,和谁,他爱过的女人的准确相貌,最后,他来自何方,他的官司,等等。他简直愈听愈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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