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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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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又在胡思乱想啦!”她带着气恼的口吻说,“你不是有一个善神守护着你吗?”她又拿些糖食给他,很高兴的看他一样一样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饭,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着又温柔又可怜的目光望着她,“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艺术家得有点儿消遣……” “呕!又来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把拳头望腰间一插,眼睛里冒着火,“你想在巴黎胡闹,糟蹋身体,学那些工人的样去死在救济院里!不成,不成,你先得挣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乐,才有钱请医生,有钱去玩儿,你这个好色鬼!”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训话,电火一般的目光,吓得文赛斯拉把头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这一幕的开场,也会觉得奥利维埃夫妇说的斐歇尔小姐的坏话全无根据。两人的语气、举动、目光、一切都证明他们秘密生活的纯洁。老处女表现的是粗暴而真实的母性。青年人象一个恭顺的儿子接受母亲的专制。这个古怪的结合,是由于一个坚强的意志控制了一个懦弱的性格,一种得过且过的脾气。斯拉夫民族这一点特性,使他们在战场上勇敢无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头无尾,没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学家去研究,因为生理学家之于政治,正如昆虫学家之于农业。 “要是我还没有挣到钱就死了呢?”文赛斯拉悲哀的问。 “死?……”老姑娘叫起来。“噢!我决不让你死。我有两个人的精力,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点儿给你。” 听到这两句火爆而天真的话,斯坦卜克眼皮有点儿湿了。 “别伤心喽,我的小文赛斯拉,”贝特也感动了,“我的甥女奥棠丝觉得你的银印还不差。得了罢,你的铜像包在我身上卖掉,那你欠我的债可以还清,你爱怎么就好怎么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小姐,”可怜的家伙回答。 “为什么?……”孚日的乡下姑娘又站在立沃尼亚人的地位跟自己对抗了。 “因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难中照顾我;而且你还给了我勇气!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对我很严,使我难受……” “我?……你还想诗呀,艺术呀的胡扯,指手划脚的空谈什么美妙的理想,象你们北方人那样疯疯癫癫吗?美,才抵不过实际呢。实际,便是我!你脑子里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搅不出一点结果,想什么也是白搭。有思想的,不见得比没有的强,倘使没有思想的人能够活动……与其胡思乱想,还是工作要紧。我走了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你的漂亮甥女说些什么?” “谁告诉你她漂亮?”李斯贝特气冲冲的质问,把野兽一般的妒意一齐吼了出来。 “你自己呀。” “那是为要瞧瞧你那副嘴脸!你想追女人吗?你喜欢女人,那就把你的欲望化到铜里去罢;好朋友,你要谈情说爱,还得好好的待些时候,尤其对我的外甥女儿。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鹅肉;她呀,她要配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的男人……而且已经有在那里了……呦,床还没有铺呢!”她对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说:“噢!可怜的孩子!我把你忘了……” 精壮结实的姑娘立刻脱下手套、大衣、帽子,象老妈子一般很快当的,把艺术家那张单人床铺好。这种急躁、粗暴,与好心的混合,正可说明李斯贝特对这个男人的控制力,她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一样东西。人生不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把我们拴着吗?如果立沃尼亚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贝特而是玛奈弗太太,那么,她的殷勤献媚很可能带他走上肮脏的不名誉的路,把他断送掉。他决不会工作,艺术家的才具决不会发展。所以他尽管抱怨老姑娘利欲熏心,他的理性告诉他宁可接受这只铁腕,而不要学他的某些同胞,过着懒惰而危险的生活。 下面是两人结合的经过。那是女性的刚毅果敢,与男性懦弱无能的结合;这种性格的颠倒,据说在波兰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歇尔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时节,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点钟左右,忽然闻到一阵强烈的炭酸气,同时听见一个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炭气和痰壅的声音,是从她两间屋子上面的阁楼来的。她猜想一定是那个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阁楼上的新房客,闹自杀。她很快的上楼,拿出洛林人的蛮力顶开房门,发觉那房客在帆布床上打滚抽搐。她把煤气炉捻熄,窗子打开,大量的空气一吹进来,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后,李斯贝特把他当病人一样安排着睡了,等他睡熟之后,她看到两间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一张帆布床和两只椅子之外,简直没有东西,她马上明白了自杀的原因。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她拿来念道: 我是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立沃尼亚省普勒利人。我的死与任何人无涉。柯丘什科①说过:“波兰人是完了!”这便是我自杀的理由。 身为查理十二麾下一个勇将的侄孙,我不愿意行乞。衰弱的身体使我不能投军。我从德累斯顿到巴黎仅有的一百塔勒②,昨天用完了。抽屉内留下的二十五法郎是付这里的房租的。 父母亲属都已故世,我的死用不着通知任何人。希望我的同胞不要责备法国政府。我并没声明我是亡命者,我从没要求过什么,也没有遇到别的流亡者。巴黎谁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到死都守着基督徒的信仰。但愿上帝赦免斯坦卜克家最后一个子孙! 文赛斯拉 ①柯丘什科,十八十九世纪时波兰爱国志士。 ②塔勒,德国旧货币名。 临死的人还付清房租这种诚实,把贝特深深的感动了;她打开抽斗,果然有二十五法郎在内。 “可怜的青年!”她叫道,“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关心他!” 她下去拿了活计,到阁楼上来守护这个立沃尼亚的贵族。等到他醒来发觉有一个女人坐在他床边,惊讶是可想而知的;他还以为是做梦呢。老姑娘做着制服上的饰带,欣赏他的睡态,决心要照顾这可怜的孩子。然后,年轻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励他,盘问他,想知道怎么样能够使他谋生。文赛斯拉讲完了一生的历史,说他过去的职位是靠他艺术方面的天赋,他一向爱好雕塑,但是学雕塑需要很长的时间,他没有钱支持;此刻他身体又吃不消做劳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贝特听了这些话莫名其妙,只回答说,在巴黎机会多得很,一个有志向的人应该在这儿活下去。从来没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饿死的,只要有耐性。她又说: “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一个乡下女人,居然也能够自给自足。你听我说,我有点儿积蓄,要是你肯认真工作,你的生活费,我可以一个月一个月的借给你;可是一定得十分严格的生活,决不能荒唐胡搅!在巴黎,一天只有二十五铜子也能吃顿饭,早上一顿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办家具,你要学什么,我替你付学费。我为你花的钱,你给我一张正式的借据,等你挣了钱再还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话,我就不负责任,不管你了。” “啊!”可怜的家伙叫道,他还没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国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国来,象炼狱里的灵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样。到处都有热心人帮助你,连这种阁楼上都有!这样的民族真是了不起!亲爱的恩人,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奴隶!跟我交个朋友吧。”他说着做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姿态,那是波兰人常有而被误认为奴颜婢膝的表情的。 “欧!不行,我太忌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愿意做你的同伴。” “噢!你不知道我在举目无亲的巴黎挣扎的时候,真想求一个人收留我,哪怕他是专制的暴君也好!我恨不得回去,让沙皇送我上西伯利亚!……现在你来做我的保护人吧……我一定好好的工作,虽然我本来不是坏人,我可以变得更好。” “你能不能完全听我的话,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问。 “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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